京都的大雨,已經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夜,今日仍是沒有要停歇的意思。
林木趴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
薛明軒摸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燒的跡象,再用冰冷地指尖觸了觸林木後背上的傷,同樣沒有發熱,終于将懸着的心放下來。
背後這麽大塊的傷,如果發了炎就不好辦了,不僅養傷的時間會久很多,他那幾包前些天吩咐下人從二嫂老家無月城買回來的陳皮梅幹,怕是也不夠吧。
薛明軒将那包陳皮梅幹放上桌,梅幹旁放了碗滾燙的藥。
等再涼一涼再叫醒林木吃吧,省得她又吵着鬧着的說很痛。
薛明軒側目朝睡夢中林木的看去,濃濃的眉目輕蹙,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
想來應該是在睡夢裏還覺得很痛吧。
不知道現在她做的是個怎麽樣的夢,夢裏面是否還有那個名叫森森的蘇行遠。
薛明軒兩步走到林木的床前,蹲□來,靜靜看着熟睡的林木,像小貓一般緊抱着枕頭,呼呼地喘着大氣。
擡手,薛明軒将散在林木面上的幾縷頭發撥到林木腦後,又重新這麽靜靜地看着她。
薛明軒認為,自己不可原諒。
他在最初的時候就曾經答應過林木,有他在身邊,一定不會讓泰安公主傷到她。可是幾次了,她都在他的跟前受了重傷。
一次,是在剛到京都的那天,泰安公主暗算林木,突然扯了塊玉佩砸過來。
另一次就是在昨晚,林木被泰安公主一鞭子绾住脖子,在地上拖了數米。
兩次,他都那麽近的站在林木的身邊,卻讓林木受了重傷。
如果,第一次可以将原因歸咎為對泰安公主的暗算而措手不及,那第二次算什麽?泰安公主是一路追來的,林木為什麽會受傷?
那個時候,她抓着薛明軒的袖角,抓得緊緊的,即便知道薛明軒的武功厲害,她的第一應卻依然是拉着薛明軒一起逃跑。
薛明軒咬牙。
他想,如果那個時候他不是由着林木抓着他的袖子,不是被動地跟着林木的腳步,而是抓緊她,将她的手緊緊抓在自己手裏,林木一定不會被泰安公主的長鞭扯過去,也一定不會因為拖出的幾米距離而擦傷整個後背。
想到那時,薛明軒記起來,在泰安公主的長鞭繳住林木脖子的前一刻,一路呲牙咧嘴逃跑的林木看向他,眼裏頭的怒氣瞬間松散,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也正是因為這一停,才使得泰安公主能夠揚鞭一揮間,綁住她的脖子。
那個時候,林木究竟是看見了什麽,才會一瞬間的安靜下來?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外面的大雨滂沱進屋內來,打濕了地面。
薛明軒起身,将那扇窗微微合攏。
風有點大,氣溫也驟然降下來。薛明軒柔柔将林木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
還好,大雨是從昨天晚上開始下的。
要是像前幾天那樣的悶熱天氣,只怕林木今天的傷口就已經發炎了。
只是天氣變得太快了,不要受涼才是。
薛明軒擡手輕輕碰觸了一下林木抱着枕頭的雙臂,那雙白玉般的手臂竟然冰涼得如同薛明軒指間的溫度。
薛明軒的眉頭皺了皺,将林木的手臂柔柔撥開,放入綿軟的毯子裏。
被人拱了雙手,林木半睡半醒地擡眸看了看,“哦,薛明軒啊。”她嘟喃着,重新又沉沉睡了下去。
被人吵了睡夢的林木鮮少如此安靜,那副安然重又入睡的模樣,令薛明軒的心頭泛起一絲波瀾。
他輕笑,朝門外走去。
走門,見到三姐薛宛如靠在外廊的柱子上磕着瓜子,地上腳邊已經扔了一地的瓜子殼。薛明軒于是關好房門,朝她走去。
薛宛如倚在柱子上,竊笑道:“還以為你今天就守着你那媳婦,一天都不會出來呢。”
薛明軒問:“找我嗎?”
薛宛如搖頭,“不是來找你,是來看看你。”
薛明軒側過頭,看向那放了滿牆的薔薇,被猛烈地雨水打折了腰,不由皺皺眉頭。
薛宛如将瓜子殼一抛,扔到薛明軒腳邊,“我說過了,你脾氣就夠我們兩個人形單影只的杵在薛家。你看你不相信,娶個老婆回來,她竟然連跟泰安公主鬥一鬥的本事都沒有。我聽說她傷得挺嚴重的。我想,她遲早不被泰安公主克死,就是被你克死。”
薛明軒冷冷瞥了薛宛如一眼。
她一直說話如此。不管說什麽,都是那麽不好聽。
薛宛如兀自笑了笑,“要不然,以上兩個都不選的話,應該會吵着讓你休掉她吧。”
看出薛明軒的眼角微微一抽,薛宛如知道這句話八成是猜中了,于是尖刻地繼續說道:“是啊,這年頭保命要緊。泰安公主不論身份和脾氣,那都不是好惹的,吵着讓你休掉她,也是正常的事情。”
薛明軒冷冷道:“三姐,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薛宛如見他終于生氣,笑得更燦爛,“我會想要說什麽?當然是故意來氣氣你了。”吐了口氣,薛宛如接着說:“四弟,你是我從小帶着長大的。十六年前,我記得你失蹤前不是這個樣子。我記得那個時候的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鬧就鬧。我帶着你,滿京城的到處玩。可惜,你應該都不記得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落在廊邊的雨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薛宛如的錦鞋。
薛宛如擡頭,看看烏雲密布的天空,被黑暗襯得晶瑩剔透的滿世界的雨滴,尖刻的語氣裏面,有些細微的悵然。她說:“你失蹤的那一年,我把整個京城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你在哪裏。我想,如果連我都找不到,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能夠再找到薛明軒了。……四弟,即使你回來之後性情大變,但是我知道你有很多東西都沒有變過。”
“什麽意思?”薛明軒的語氣依然冰冷。
“你問我什麽意思啊,”薛宛如想了想,嗑起手裏那把瓜子,“我想想應該怎麽跟你說說我有什麽意思。”
長久的沉默。
然後薛宛如說:“我記憶中的的四弟薛明軒,很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會想盡辦法的霸占他,不會給別人一點餘地。我記得小時候,他喜歡上了我的一個香包。可惜那個香包是母親的生日禮物,我不願意讓給他,所以呢,最後他把我的香包給撕掉了。我想想,當時他怎麽跟我說來着,他說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讓別人得到。當時我看着那個爛香包,哭了好久也不理他,然後他就失蹤了。……”薛宛如璀然笑着問道:“……你說我這個那麽霸道的弟弟,現在還會不會霸道成這樣呢?”
薛明軒低眉斂目,一言不發。
他的記性很好,一直都是。
十六年前發生過什麽,他比薛宛如記得更清楚。
他已經不再像當年一樣,會随意摧毀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他早就已經懂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珍貴與價值。
他記得,一個名叫青山的少年摸摸他的臉頰,柔聲告訴他:“任性的小孩子,不是每個人、每件事情都必須為你存在的。或許你認為不值一提被你随意銷毀的東西,會被某個人永遠珍藏在心裏。”
那個青山曾經對他說:薛明軒,你會有這麽霸道的脾氣,大概是因為家裏面所有人都疼愛着你,而你又太想所有人都只在乎你一個人吧。我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只是,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
……青山……
薛明軒轉頭過來,對薛宛如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薛宛如朝着薛明軒的腳邊,一顆一顆扔着瓜子殼。“我知道,你已經不小孩子,但霸占東西的習慣還是跟小孩子一樣?”
薛明軒疑惑。
然而,薛宛如卻笑得更加燦爛,“你真的是喜歡林木這丫頭嗎?”
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薛明軒失了神。
“我的四弟,在我的印象中,可是不懂怎麽去喜歡人的。”薛宛如抿了抿上揚的嘴唇,繼續說道:“我記得他喜歡的唯一一種方式,就是霸占,可是霸占真的就是喜歡一個人嗎?”
“我沒有。”薛明軒語氣冷漠地争辯。
“是嗎?”薛宛如巧笑着問道,“真的沒有嗎?我不知道這個叫林木的姑娘怎麽被你騙來的,但是你明知道她跟那個叫蘇行遠不對勁,既不放手也沒有責怪,啧,很不像薛明軒會做的事情啊。”
“難道我要像你一樣?”薛明軒望向薛宛如,滿目的冰涼。
薛宛如面上一僵,咬咬牙,将手裏頭沒有嗑完的瓜子撒在了地上。“我本來就跟你不一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永遠都不要。”
薛明軒漠然直視她的雙眼,不發一言。
薛宛如拍拍手上的灰,聳聳肩說道:“行吧,其實我是想來告訴你,有件事情很多人不知道。”
“?”
“泰安公主休了鄭宇之後,皇太後那邊說她太胡鬧了,暗中在六月底的時候下了一道懿旨。我問過青書了,你和林木是在這道懿旨下了之後,才去衙門領的婚書。”
“那道懿旨是?”
“一年之內,不得休妻。”薛宛如拍拍薛明軒的肩膀,“薛明軒,你大約還有九個月時間吧。”說完,薛宛如轉頭要走。
“謝謝。”薛明軒說。
“謝什麽?”薛宛如笑道,“強行被法令綁在一起,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情。而且,我又不是特別來告訴你這件事情的。”
“還是,謝謝。”
薛宛如眼角一挑,“不是你的東西,永遠不會是你的東西。所以,真的不用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