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晚 - 第 79 章 迷信感情

還記得,那年,我剛滿十六歲。而他,方及弱冠。我們彼此,都很年輕。

我身上的粉色衣衫随風而舞,我輕輕走過他的身旁,淡淡一笑。“子潺,你在畫什麽?”

他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亦沒有在頃刻之間擡頭看我,細致地勾上最後一筆,才滿意地擡起頭來,直視着我的雙眼,眉眼之間,盡是溫暖的笑意。

笑望着我,從他的嘴角,逸出一句話。他的聲音,有着一種獨特的溫柔。“畫薔薇。”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一卷畫紙,慢慢俯下臉去,清新的墨香迎面而來。紙上的薔薇花,卻只有兩種顏色。

墨的黑,紙的白,卻不顯一份單調,花開的姿态,依舊高雅從容。

“薔薇,在我眼中,任何的顏色,都是多餘。”他頓了頓,帶笑的聲音緩緩擦過我的耳際。

聞言,我轉過身,望着身後的一片薔薇,眼底烙入一地明豔。指尖輕輕劃過畫卷,墨跡未幹,沾上我的指腹。

“薔薇生的太美,色彩太豔,我只怕世人皆想采撷。”他頓了頓,夏風把他低低的聲音送入我的耳邊。“所以,你也不要染上一分顏色。”

我收起了那一卷薔薇,也把他的話,自此收入心底。

久久凝視着他,笑意在他的眼中,漸漸蕩開,像是水波之中的漣漪一般。

……

夜色,宛如潑墨一般深沉。

天,果然開始下雨。

我卻依舊站在杏花樹之下,不願移開一步。大雨傾盆,雨水濕了我的雙眼,耳邊傳來呼嘯而過的風聲,我的希翼,在等待之中,一分分的變冷。

俯下身子,緊緊抱着雙臂,我倚靠着杏花樹,視線依舊留在不遠處,望向城門的方向,等待他。

臉上的笑意,也在風雨之中,緩緩地流失幹淨。

擡起頭,我望向陰沉的天際,我竟然不知,夏日的雨,也可以宛如冬雨一般,令人心寒。我不清楚,自己到底等待了多久。到底是兩個時辰,還是……兩年?

濕透了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身上最後一絲溫暖,也被剝奪徹底。也早已分不清楚,是身體在顫抖,還是心在顫抖。

耳邊,剩下城門關起的沉重聲響。

我殘存的清醒告訴自己,時間早已過了戌時。

風,依舊在我身邊狠狠地刮,像是在嘲笑我,笑我可笑。

“我會處理好一切,在城外的杏花樹下等你。”

他說過了什麽,我還記得清楚,偏偏這一刻,卻成了最美麗最虛幻的空氣。永遠也,無法觸及得到。

我依舊守在原地,望着那緊閉的城門,雙眼,越來越模糊,再也看不清什麽了。

撫上手上的扳指,滿心惆悵,我卻依舊不許自己流淚。

天,會有盡頭嗎?

今日,便是我的盡頭了嗎?

我所相信着,迷信着的真正幹淨的感情,是不是最終得不到?我猛地從虛幻的夢中驚醒,摔得粉碎。

子潺嘴中的三件事,國法,家尊,人心。

最後的那件事,才是人心吶。

我付出的真心,我願意為他放棄一切,不想理世俗的眼光。我原本以為,我們之間,只要有感情,便可以越過國法的阻礙。花絡女三個字,我早就不再眷戀。

我可以什麽都不是,他亦可以什麽都不顧。

我努力微笑着,淚水卻止不住地淌下,卻也失了原本的溫熱的溫度。

我在意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已經陷入泥淖,只是這夜雨,冷入人心。

在大雨之中淋了一夜,等了一夜,在天色漸亮的時候,我居然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我為何要天真地相信,自己可以得到真情?既然被封為花絡女,我就應該承受一切,不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我應該畫上最精致的妝容,換上最華麗奢華的袍子,面對着未來的夫君,垂眸一笑,如同最美的薔薇花。我應該安于現狀,不生任何不該有的等待之心,不給自己哪怕一個做夢的機會,在沉寂而沉悶的後宮之內,寫完自己的人生。

對啊,這便是花絡女的命運。

我居然……天真地想要逆轉命運,我苦苦一笑。大雨,已經徹底沖刷了我所有的希翼,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掏空了。

直到,耳邊傳來了開城門的聲音,厚重的壓在我的心上。

昨日一夜,我告訴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扶住杏花樹,我勉強地支起自己的身子,昨日在子潺的信中,讀到了他的歉意,我還在感動。

但是,一夜,仿佛一年的時間。什麽,都不同了。

雨,終于稀稀落落,開始停止了。

但願,心也該停止了,不會再痛。

耳邊,傳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我卻忘記了要如何去期待。

我默默擡起眉眼,望着站在雨簾之中的他,為何……偏偏會是他?淡淡一笑,笑望着他,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神色依舊冷沉。

“這場大雨,足夠熄滅我所有的美夢。”整個身子,只剩下冷意。心冷了,冷到我不确定,是否還可以被融化。

聞言,他依舊沉默,眼神複雜而深沉,我微笑着,卻執着着繼續說下去。“你不會繞過我的,我清楚。”

我等的人,再也不會來了。

腳步沉重,我越過他的身子,依舊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望向眼前的城門,我只能走入圍城之內,錯過了這個機會,也許,這一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期待了。

整個身子,像是大病初愈,沒有一絲力氣。我伸出手,拭去臉上的雨水,卻只感覺到自己熾熱的溫度。怕是,等待了兩年的結果,真的要讓我生一場大病了吧。默默擡起眉眼,放眼望去,皇城不過是座空城,沒有一個懷抱可以投奔。

眼前的路,迷迷蒙蒙,我卻依舊要走下去。

身後跟随的陰沉的腳步聲,跟了我很久,唯獨不同的是,他沒有前來擾亂我的心。我的心情,已經足夠混亂。

讓我死心,我才會接受上天的安排,不做多餘的反抗。

也許,這也是他想見到的。

腳下,只剩下虛空,走入城門的時候,我才聽到心中的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身子無力地倒下去,這場夢,太累,也太美好。

眼前,盡是黑暗。像是昨晚的夜色一般,濃重,壓得人心,無法繼續正常跳動。

或許,醒來之後,便會不再記得,那一場夢。

一顆心,到此刻還在抽痛。

……

京城

江家還未廢棄的別院之內,江子潺望着對面的房內的燭光,眉頭微蹙。這麽晚了,娘還沒睡?

天,越來越黑。他一定要趕在戌時之前,出城門。

吹滅了桌上的燭火,子潺留下一封書信,為的是,要娘不增添徒勞的傷心。狠下心了,站起身來,打開房門,走了幾步,身後,驀地傳來開門的聲音。

“混賬東西!”

子潺的身子僵了僵,轉過身去,不敢置信地望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娘。

“你要去何處?”

子潺的手無力地垂下,手中的包袱在瞬間變得沉重。

江夫人急急地走向兒子的方向,阻擋在門前,冷淡地丢下一句話。“今日見過了老爺,他要我小心你會不會做出敗壞家風之事,我還遲遲不願相信。沒想到,我的兒子居然會變成這種不孝之子!”

“即使江家家道中落,家風你也不放在眼裏?”望着滿臉愁容的兒子,江夫人語氣更添嚴厲。“就算是不顧世人的眼光,你還想要違逆國法不成?!”

“她是誰,她是花絡女!”江夫人心中滿是糾結,只想用嚴厲的話語,點醒這個還沉迷在憧憬之中的兒子。這也是自己唯一的兒子,她不能看着他因為觸犯國法,毀掉一生。“是這雪麟國天子的女人!你居然想要染指一國之妃?”

“孩兒知道。”子潺放下手中的包袱,跪在江夫人的面前,心情沉重。

望着兒子臉上的堅定,更令江夫人心中沉重。“那你應該知道,如果你把她帶走,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子潺低下頭去,語氣懇切。“母親,請你允許我離開。”無奈,擋住他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娘,更是……孝道。那一刻,他不知該如何選擇。

“姑且不論國法将對你實行多大的懲戒,如果想看到母親在你面前死去的話,你盡可以離開這裏。”江夫人亮起手中的匕首,冷眼看着子潺,聲音冰冷。

如果眼看着他不願回頭,自己寧願用性命來阻止他的私奔。

“母親……如果我不能帶她離開,我才是毀了她。”還記得,他跟她說過,要她在城門外的杏花樹下等待,等待自己給她一生的幸福。

“她是花絡女,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可以攜手一生的人,是這天下的帝王,不是你!”江夫人從未見過一向溫良的子潺,為了一個女子,一個平常人根本就不能動心的女子,如此違逆她。怕是……真的是動了真情也不一定。“你可以給她什麽?江家在慕容家眼中,根本便是無用之物!你到底可以給她什麽?”

子潺迎上她的雙眼,語氣堅決。“母親,我可以給她真情。”

“你是想把為娘的氣死不成?”江夫人眼神一沉,以匕抵住自己的脖頸,用力劃出一道細小的血痕,不肯為了一時的心軟,釀成大禍。“好,如果你決心要離開,就踏着為娘的屍體去!”

子潺望着這般的娘親,沉默了,長跪不起。

母親的決心,是真的。若自己真的離開了,她絕對不會食言,一定會赴死。

天,開始下雨。

江夫人走入自己的房間,門未曾關上,望着那個依舊跪在瓢潑大雨之中的身影,卻只能繼續狠下心來,不被輕易感動。

子潺跪了一整夜,雨水順着臉,無聲滑落。

這一次,他選擇了孝道,卻放棄了她。

思緒漸漸被抽離,眼前,滿滿當當盡是她的臉,她的一颦一笑,盡在自己的眼中。

那年,自己十九。而她,剛過及笄之禮。

那時候,如果自己便可以帶她離開,該多好。那時候,她還不是花絡女,即使有千金小姐的身份,也沒有得到千金小姐的寵愛。也許,在她沒有被束縛上最尊貴的身份之前,他就應該帶她走。

還記得,第一次的畫面,一次次在夢中,被自己重溫。也許,她也早已不記得了。

她在山野之間習舞,一襲水色舞衣,柔軟的水袖,像是雲彩一般在他眼中轉瞬即逝。輕盈的舞步,旋轉的身子,微笑的臉龐,飛揚的神采,都是她一人的風華。甚至,她依舊青澀的美麗,早已掩蓋了這滿地堆積的薔薇花。

這一曲舞,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自己也是屏息凝神觀望,生怕下一刻,她便會化作天際的雲彩,在眼下消失不見。

假以時日,她的風華必定可以壓下天下所有女子,他這般想着。

她驀地察覺到了什麽,轉過身來,停下了舞步,垂下了水袖。視線落在坐在不遠處的自己臉上,眉頭蹙起,淡淡問道。“你在看我的舞?”

“你在這裏練舞。”他頓了頓,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來,“這是什麽舞?”

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真實而可貴,依舊淡淡睇着自己,不卑不亢。“飛天。”

“誰教你的?”

她的臉上再無任何的笑意,收起了水袖,語氣有些冷淡。“沒有誰,我自己看到娘親跳這一曲舞,覺得很美。”

他淡淡一笑,毫不遮掩溢美之詞。“的确,很美。”

聞言,她微怔了怔,她的眼中,随即閃現了盈盈的光彩,像是受到了某種鼓舞。“是麽?”

他笑着點頭,看她的裝扮,應該是個大戶小姐。“那是自然。”

“謝謝你。”她揚起嘴角的笑意,瞥過視線,淡淡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畫薔薇。”他研着墨,繼續埋下頭去,語氣平淡。琴棋書畫,自己頗有興趣的,便是這畫。

……

此刻想想,心中剩下黯然。

那一曲未跳完的飛天,卻早已在自己的腦海之中,紮了根,再也無法磨滅。那位跳舞的女子,也自此走入自己的人生。

之後,自己才得知,她便是新封的花絡女。

封號是……薔薇,這種花常常在自己的筆下,封印在畫紙之中。但是自己卻沒有因為顧忌她的身份和國法,放下那段感情,執意要開始。

“晚兒,你可以不再任何人面前,跳這一曲舞嗎?”

“子潺,為何你和娘親說一樣的話?”她的眉眼之間,盡是悵然的神色,無奈地垂下眉眼,說道。“我早就答應了娘,再也不會跳舞了。那日如果我知道了你在,你也不會看到我的舞姿。”

她默默呢喃着,語氣不無無奈。“再也不會了。”

可是自己又如何可以說出口,那是因為自己的自私,自己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她驚豔的美麗。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甚至觊觎,那一曲攝人心魂的飛天之舞。

那美麗的舞,早已烙入自己的記憶之中,這般,便足夠了。

……

陷入追憶之中的子潺,回憶越是美好,現實卻越是殘忍。那眼中的薔薇花,随着她起舞的倩影,越來越模糊。

大雨澆上了子潺的身子,嘴角的笑意,只剩下慘淡的顏色,如若自己不是這等軟弱,也許早就可以帶她遠走高飛。

夜色漸深,子潺依舊跪在原地,沒有起身。

這一夜,注定了兩個人苦等。卻是在,不同的地方。她應該在杏花樹下,等了很久吧,會恨自己吧,肯定會恨吧,如何能不恨呢?

破曉之時,一夜未眠的江夫人走出房門,望着執着跪等的兒子,語氣不無冷淡。

“子潺,你死心吧。為娘的早已替你物色了幾個與江家相配得體的女兒家,你……”

子潺默默站起身來,身子有些許德搖晃,語氣只剩下虛弱。“在這世上,花絡女就不能得到真情嗎?無權無勢的我,也不能得到她嗎?”

“你……”盛怒之下的江夫人驀地揚起了手,卻望着兒子眼中的堅定,遲遲下不了手。自己的孩子是個善良之人,只可惜,國法絕對不會容許,花絡女愛上除了天子以外的男子。這段感情如果任由它發展下去,自己見到的,只能是比現在更悲慘的結局。

還不如,此刻徹底斬斷這份感情。

“要我死心是嗎?”子潺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帶着一身沉重,語氣之中帶着苦澀的笑意。

至少這樣,還可以把孩子留在自己的身邊。所以,要他跟這段不該開始的感情,一刀兩斷,才是自己該做的。

江夫人強忍着心痛,望着子潺搖晃的身影,卻在不忍心繼續看下去的那一刻,眼見着子潺艱難地彎下身子,吐出一口鮮血。

“子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