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已負絕交書
自打大婚那日後,晁學義這是第一次見岳丈。
進門之前,他按捺不住心中緊張,特意整理下儀表,又轉頭問崔清璎,“夫人幫我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崔清璎漫不經心地替他撫了兩下領子,“都一把年紀的人了,見岳丈還緊張啊?”
“當然緊張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岳丈大人他八面威風,氣吞山河,我一見他,心裏就發怵。”
頓了頓,他又道:“母親帖子昨日剛發出去,轉身岳丈大人便遣人來請,是不是他對我娶平妻的事,不太滿意啊?”
崔清璎心裏得意,面上卻恭謹,“怎麽會呢,義郎想多了,我這麽多年無所出,本就愧對晁家的,齊家妹妹若真能成了義郎為人父的心願,我感謝她還來不及! ”
“夫人——”
一番話,說得晁學義心裏暖洋洋的,情不自禁攬過夫人,在面上“叭”地親了一口。
“哎呦!”
徐媽媽剛一出門,見了這一幕,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大聲埋怨道:“這光天化日的,在別人家門口,幹什麽呢這是!”
崔清璎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扶了扶頭上的點翠簪子,倨傲道:“十幾年不見,徐媽媽還是這麽沒有規矩。”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晁——夫人吶!”徐媽媽故意拉長了音,“可真是稀客呢,上次被将軍趕出門的滋味不好受吧!”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扭頭繞過二人出了門,直奔外街。
“你——”
崔清璎氣得不輕,剛要追上去理論,卻被晁學義攔住,勸慰道:“不過是一個不懂事的下人,夫人跟她置氣做什麽,還是快進門去見岳丈大人要緊。”
她雖然心下惱火,可在夫君面前總要裝出賢良模樣,在晁學義背後,偷偷朝徐媽媽去的方向啐了一口,這才進門。
兩人繞過影壁,轉進內院,崔清璎兩眼不閑着,四下打量,見擺設陳舊如初,不由得撇了撇嘴。
崔家向來對裝點院子不怎麽重視,對名貴的花草和奇石想必也是一知半解,尤其現在當家的又是一介商女,她哪裏懂得什麽山石掩映,曲徑通幽呢?
想到這,崔清璎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崔奇風夫婦聞見腳步聲,齊齊起身作揖,“晁司業。”
晁學義不禁腹诽:都是一家人,難道不該叫聲妹夫,才顯得親切,怎的如此見外?
心裏雖這麽想,面上卻還是禮貌應承,“崔将軍,崔夫人,多有打擾。”
崔清璎也微微颔首,“大哥,大嫂。”
可沒等她行完禮,面前二人竟齊齊轉過身,朝堂內去了。
崔清璎恨得牙癢癢,認定了是祝之遙吹了枕邊風,才讓大哥哥如此慢待自己。
不過沒關系,父親就在堂內坐着,他二人總不能當着父親的面,還敢輕視于她吧!
晁學義也隐隐發覺不妥,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崔清璎不放過任何一個裝可憐的機會,面上作出哀怨模樣,苦笑道:“沒關系。”
緊接着來到堂內,見崔奉在正位正襟危坐,晁學義心生惶恐,忙快走兩步,恭恭敬敬躬身問安道:“小婿見過岳丈大人!”
崔奉鼻子裏“嗯”了一聲,一擡手,“坐。”
崔清璎斜睨了崔奇風夫婦一眼,二人垂手而立,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又回頭朝院子裏瞧了瞧,連個幹活的下人也見不着,周遭嚴肅靜谧,有些駭人。
“父親!今日七嬸做什麽好吃的?”崔清璎故作輕松問道,“對了,怎麽不見星姐兒和辰哥兒呢?”
堂下幾人卻一片靜默,似乎沒人打算回答她。
晁學義只覺得氣氛詭異:難不成,要阖家質問于我?
在朝為官,誰不是三妻四妾的?與崔清璎交好的陳徐氏,家中妻妾十來個,也沒見娘家去質問吶?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睛偷偷瞥向崔奉。
崔奉雖頭發斑白,但猶雄風不減,劍眉之下一雙金剛怒目,剛對上這麽一眼,晁學義只覺得心驚膽戰,三魂丢了七魄,忙将目光垂了下去。
“今日叫你們來,也算正式有個交代。”崔奉聲音渾厚,一擡手,懷叔捧着婚帖上前,“這婚事,恕崔家人不能到場。”
晁學義登時慌亂起來,“岳丈大人…”
崔奉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後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中。
“父親!”崔清璎不明所以,見來勢洶洶忍不住退了兩步。
“擡手。”
崔清璎不解,“什麽?”
“擡手!”崔奉厲聲呵斥道。
崔清璎不敢忤逆,緩緩舉起右手。
崔奉上前,與她擊了一掌,一字一句道:“從此不是崔家人!”
崔清璎怔住,“父,父親!”
又擊一掌,“今日父女恩情盡!”
崔清璎這才回過神來,忙收回手負在身後,瞪大雙眼,驚道:“父親,您這是做什麽?”
晁學義也忙起身,擋在夫人身前,開口勸和道:“岳丈大人,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麽?萬事好商量啊!”
“讓開。”
崔奉只冷冷一瞥,晁學義便覺得心髒狂跳,腳下不聽使喚地挪向一邊。
“擡手。”
見她站着不動,崔奉咬牙,“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崔清璎撲通一聲跪在父親面前,哭道:“不知女兒做錯了什麽,竟要父親如此待我!可是有小人進了讒言?我…”
啪!
一個巴掌扇得崔清璎七葷八素,身子摔向一邊。
這一摔之下,出門前精心梳的發髻也散了,首飾釵環七零八落。
可眼下,她根本顧不得那麽多,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半邊嘴巴,“父親…”
“不要叫我父親!”崔奉怒目圓瞪,“這一巴掌,是替珞兒打的!擡手!”
“我不!”崔清璎死死将手背在身後,歇斯底裏道,“若是父親執意要趕我出家門,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麽?”崔奉暴怒。
“岳丈大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晁學義吓得兩腿發軟,蹒跚上前。
崔奉一把把晁學義甩開,手起刀落,只聽一聲尖厲的慘叫,崔清璎的肩膀竟被匕首硬生生削下一塊皮肉來,登時血流如注。
“擡手!”
崔清璎驚恐萬狀,一時間都忘了流淚,看來父親并不是說說,是真的會要了她的命!
她一只手捂住傷口,顫顫巍巍擡起另一只手。
崔奉再擊第三掌,“從此死生不相幹!”
說罷,将匕首丢在地上,厲聲道:“削骨還父,今日看在你夫家的面子上,削了你的皮肉當抵了,從今往後,你與崔家再無任何瓜葛,你走吧!”
崔清璎怔怔坐在地上,好半天也回不過神來。
躲在廳外樹後的崔南星,忍不住暗暗叫好,又用肩膀撞了撞允棠,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麽樣?這出戲,比話本,比瓦子的戲都要好看吧?”
允棠沉默。
解恨嗎?
并不覺得,甚至還覺得遠遠不夠呢。
崔清璎對母親做的一切,僅憑逐出家門就想抵消?
也太便宜她了。
“夫人,你怎麽樣?”晁學義撲過去查看,一看之下心疼不已,怒道:“岳丈大人,凡事要講個理字,便是清璎再有錯處,也斷不能以刀喝之。今日之事到底是為何,小婿想問個明白!”
崔奉冷哼一聲,“你不如問問她自己,到底做過什麽好事?”
崔清璎頭發散亂,半邊嘴巴高高腫起,肩膀附近的布料早被血浸透,她慌亂地搖頭,“義郎,帶我回家,我要回家。”
晁學義憤然作色,“夫人你放心,為夫來替你讨這個公道!”
“公道?”祝之遙忍不住冷笑出聲,“要不是她從中作梗,清珞也不會白白丢了性命,葬身懸崖,至今連塊屍骨也找不到!如今你倒要替她讨公道?”
想想前些日子,和将軍去到大堯山的所見所聞,祝之遙不禁怒火中燒。
本還妄想有什麽藤蔓歪樹之類,能緩沖一下,換得一線生機,可站在懸崖邊看到的情形,讓所有人心頭一沉。
那懸崖陡峭,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腳下滑落幾顆石子,摔下去都撞得七零八落,更何況是人呢。
也見到了翟媽媽說的亂石堆,幾場雨沖刷下來,早已經沒有了祭拜過的痕跡。
從軍中選了些身手好的,腰上纏了繩子慢慢下去,還沒等下到一半,有路過的農夫問過之後,朝他們擺擺手,說了一句讓祝之遙痛徹心扉的話。
“從這裏掉下去,就不用想着還能收到屍啦,頭上的禿鹫,山裏的餓狼豺狗,早就吃幹淨喽!”
“什麽?”晁學義一怔。
崔清璎驚慌失措,再也顧不得身上的劇痛,起身去拉夫君,“義郎,不要聽他們胡說,我沒有,我沒有!我們快回家,快走!”
晁學義卻是動也不動,像雕像一般。
崔奇風怒目橫眉,“事已敗露至此,你竟還在狡辯!梁奪,把人帶上來!”
沒多一會兒,梁奪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帶到堂上,那人一見崔奉,吓得腿都軟了,直直跪在地上,求饒道:“将軍饒命,将軍饒命,末将當年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受人蠱惑…”
“你撒謊!”崔清璎瘋了似的叫嚷,“你撒謊,誰派你來的,誰讓你這麽說的?”
那人聽到聲音驚愕轉頭,雙手背縛住無法指認,便用下巴揚向她,急道:“是她,就是她!是二娘子讓我這麽做的!不然就算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是不敢吶!”
崔清璎眼睛都紅了,咬牙切齒道:“你閉嘴!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攀誣我!到底是誰指使你的?是祝之遙?還是那個小賤蹄…”
啪!
崔奉揚起巴掌,朝她面頰狠狠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