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裏,他的眼神絲毫不離馬下的人,她靠着馬背,仰臉看着自己,仿佛掉入陷阱的麋鹿,渾身的鹿角已經被扒光,傷痕累累。她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神那麽明亮,竟然閃出一絲笑容。這笑容令她慘白混亂的臉龐瞬間亮堂起來。
那是十七歲時候的表情,純潔,充滿了憂傷的氣息,仰望着這一生的糾葛,仿佛他這一生的命運,就是為了償還她的宿債。
自己欠了她的。
感謝命運,因為欠了她,所以才一直不停地彌補。
她還是帶着笑意,伸手擦擦髒髒的臉上,也不只是血水還是汗水,粘在手上,嗲嗲的。她的目光還在轉動,搜索着追随自己的那些勇士們,竟然還活着,還有七八人還在混亂中活着,他們跟着那支神秘的兜鍪人馬逃竄,卻又不甘心,正在拼命尋找她的下落。
“他們……”
“他們死不了。”
心裏一松,無比欣慰,總算沒有死絕。就算秦桧沒有死,也不是那麽不可忍受了。她眼裏的那種明亮的神色,慢慢地,一點一點在消失,仿佛落日的餘晖,到了最美麗的時候,盛極必衰,此後,便是茫茫無邊的黑暗。
他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就是追日的誇父。有一年,天大旱。火一樣的太陽烤焦了地上的莊稼,曬幹了河裏的流水。人們熱得難受,瀕臨死亡的邊緣他們都氣憤,詛咒,卻都束手無策。誇父是個行動派,發誓要把太陽捉住,阻止它作惡。他從東海邊上邁開大步開始了他逐日的征程。太陽在空中飛快地轉,誇父在地上疾風一樣地追。誇父跨過了一座座高山,穿過了一條條大河,可是離太陽越近,太陽光就越強烈,誇父越來越感到焦躁難耐,他覺得他渾身的水分都被蒸幹了,他喝幹了黃河的水,又喝幹了渭河裏的水,可還是不解渴。于是,他打算向北走,去喝一個大澤的水。可是,誇父實在太累太渴了,當他走到中途時,身體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慢慢地倒下去了。
直到死,誇父也沒有捉住太陽。
人們都笑話他的癡狂,笑話他不自量力,因為,“聰明的人”都忍着,哪怕死,也不會反抗,唯有他一人,徒勞無功,白白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不習慣“逆來順受”。秦大王住在海上,每天對着火辣辣的太陽,早已記不得這個故事是自己的祖父告訴自己的還是楊三叔告訴自己的了。但卻烙印在心裏,心想,某一天,也許會捉住太陽揍一頓,叫它不要那麽灼熱。
他看着眼前之人的笑容,明亮,妩媚,黯淡,凄楚,仿佛即将倒下的誇父。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誇父,因為如此,作惡者,才會稍有忌憚。
滿滿的柔情湧上心懷,落日熔金,天涯海角,他在異國他鄉的戰場上,心潮起伏,恨不得撲上去,輕輕抱着她。
“丫頭,丫頭……落霞島上有一只箱子,裏面全是新衣裳,你穿着一定好看……還有那套綠色的衣裳……你記得麽?綠色的衫子……”他不知為何,竟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手裏是翻飛的大刀,跟“綠色的衣裳”這樣字眼完全不融合。可是,她卻聽見了,完全聽見了。
“丫頭,上次我受傷時,你曾告訴我,只要我活過來,你就聽我的,今後什麽都聽我的,是不是?”
她笑起來,幽幽地看一眼遠方。
“丫頭,你答應我的,還做不做數?”
他揮舞着大刀,堅持着,一定要一個結果,她卻并沒有回答,這一路,如有神助,鵬舉的護佑,神秘人和秦大王的拼死救助。可是,這些,都已經用完了,到頭了。
仇之一字,自己已經山窮水盡,拼盡了最後一滴血。也許,鵬舉在天之靈,也會嗔怪自己的。依照他的本願,是要自己好好活着,隐居避世,跟着兒子一起,一生平安。可是,自己再一次要令他失望了。
一名死士悄然靠近花溶,他用的是一種奇怪的利勾,尖銳的爪子,若是釘入人的胸膛,心肺都要滾出來。他憑此絕技走南闖北,為秦桧收攬,不知多少反對秦桧的異己,被他暗殺于這把鐵鈎之下,以至于衆臣噤聲,一時只知秦桧不知有趙德基。這兩年來,趙德基無端地對秦桧産生了一種微妙的恐懼心理,文武嚴重的失衡,秦桧只手遮天,就連他,也滋生了一種懼怕,這些,都是跟秦桧陰養的死士有莫大的關系。這名死士號稱“殺神”,是秦桧最中意的得力助手,本次随扈秦桧,便是得到命令,無論如何要殺掉花溶。
前面的花溶依舊大睜着眼睛,卻是恍惚的,對于他的偷襲,仿佛無知無覺。鐵鈎快貼近她的胸膛,冰冷的氣息,她仍舊提不起手抵抗。
二人是面對面的,她大睜着眼睛看着那名殺手的面孔,那是一張普通人的臉,平淡而冷漠,是見了一面很久也想不起來的那種。這種人,才是做殺手的第一等的好料。花溶的手慢慢地蠕動一下,就算是力氣耗盡,也絕不甘願就此束手亡命。渾身的最後一絲力氣凝聚,她全神貫注,低低地祈禱:“鵬舉,保佑我,保佑我……”
無聲無息,死士一用力,她的手擡起來,刀已經砍得鈍了,折了,毫無章法,也不是她所擅長,此時此刻,連一個尋常的繡花女子也不如,更談不上殺傷力了。
死士正喜得手,一柄大刀帶着雷霆之氣,當頭罩下,他甚至來不及哼一聲,半邊腦袋便飛了出去,一會兒,才濺出一股白色的腦漿,落在黑月光黑色的鬃毛下,一白一黑,形成奇異的對比。
他旁邊的兩名死士呆了,稍一猶豫,那柄魔刀已經飛抵胸口,幾乎是眨眼之間,一個身子就飛了出去,直到撞擊出一丈開外,這一半的身子才倒下,活生生地,一分為二,連肚內的器官都是一分為二,幹淨利落,各自倒下時才滾出地面,被四散的馬蹄一陣胡亂踐踏,成為一灘血色的泥漿……
秦大王半輩子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對于哪些是死士,看得雪亮,下手一點餘地也不留,猛烈沖刺之下,竟然将周圍的七八人殺得幹幹淨淨。
無論是宋軍還是金軍,都震懾于這番可怕的大屠殺,一時竟然誰都不敢再圍上來,只一步步後退。
花溶依舊靠着黑月光,一滴一滴的血汗滴在她的頭發上,滴答滴答地響。她懶懶的眼神帶了一點笑意,看着他的沖鋒陷陣。
啊,真好,還活着,自己還活着,真好。
秦大王已經沖過來,他一伸手,将她拉上馬背,她身子一軟,倒在他的懷裏。那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帶着溫柔的溫暖的粗霸兇頑的氣息,是他習慣的氣息。太累了,能有個依靠也是好的。有一瞬間,她閉上眼睛,懶洋洋的,忘了這是戰場,仿佛是那片夕陽殘照的落霞島,松軟的沙子,成群的海鳥,小虎頭在翻滾着一只只海龜,不停地喊“媽媽,媽媽……”
身子入懷,縱然是如此危急的情形,秦大王也幾乎要歡呼起來。
終于,還有今天。
幾柄利器砍在他身上的铠甲上,砰砰作響,他貼身護着她,似不知道疼痛,一只手緊緊抱了她,一只手揮舞大刀:“該死的賊子,你們這些無恥賊子,竟然跑到金國的土地上殘殺忠良,難怪你們一輩子也打不贏金軍……老子今天不殺光你們,老子就不姓秦……”
割鹿刀飽飲了鮮血,發出綠幽幽的光芒,帶着暴戾的死亡之氣,一刀一刀,轉眼之間,又是七八名死士和宋軍倒在地上。
在他身後,是一支裝備十分奇特的“金軍”,約莫三五百人,全是金軍完顏海陵一部的裝備,只是每人頭上都戴着一支綠鹦鹉的帽子,便于區分。這些裝備,是當初他撿金兀術的殘餘,滅殺黃衣甲士時收集的,本就準備着不時之需。但遺憾的是,當時只收到了三五百套,所以無法裝備更多。要通過層層封鎖的金軍陣營,靠野人的裝束是完全不行的。完全仗着這套黃衣甲士,他才能過關斬将,在最後最危急的關頭殺到。
交戰雙方見又一隊“金軍”殺出來,簡直傻掉了,根本弄不清今天到底是見了什麽鬼,為什麽打來打去都是金軍?
夏渣更是氣惱,這個隊伍竟然是黃衣甲士。一名萬夫長也失聲驚叫:“黃衣甲士,怎麽會是黃衣甲士?”
夏渣早已得知黃衣甲士在完顏海陵手裏就已經全軍覆沒,他咬牙切齒:“這是冒牌的黃衣甲士,不是真的……真是見鬼了,快去消滅他們,全部都給我消滅了……”
金軍們根本分不清為何來了這麽多“自己人”,一時十分混亂,也十分茫然,不知究竟該先向哪裏下手。只見“黃衣甲士”的為首之人,他身形是如此高大,就算怎麽僞裝,也遮擋不住他那種雄霸天下的氣勢。夏渣曾參與完顏海陵的部隊,和秦大王交手一次,遠遠見過他一面。那時,秦大王還是戴的綠咬鵑王冠和野人服飾,但他的身形令人過目不忘。他最先反應過來,大吼:“那厮是秦大王……是跟我們交手多時的秦大王……”
就算是遠處穿着兜鍪的神秘金将也失聲道:“是他,秦大王這厮竟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