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為後:暴君你等着 - 第 165 章 天薇公主

客廳裏燃燒着女真的那種巨大的牛油蠟燭,散發出濃郁的煙味。金兀術手提一壺酒,喝了幾大口。

花溶淡淡道:“你傷病未愈,不用喝了罷。”

金兀術又猛灌一氣,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花溶,你可以走了!我現在于你也沒什麽利用價值了。你看到了,我現在連大軍都沒法調動……”

花溶沒有做聲。

他将酒壺扔在一邊,仰靠在椅子上,緩緩說道:“我二哥一死,宗翰就馬上起事,也許我們都低估了他,沒想到他行動會如此快捷。我自來就是他的眼中釘,他想必會拿我第一個開刀……”

她忍不住:“狼主就全聽他的?”

“狼主對他恨之入骨!可是他掌握着金國一半的兵馬,想矯诏先下手為強……”

“你就坐以待斃?”

“花溶,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瞞你,在金國,宗翰一派勢力很大,宗賢、宗隽都跟他有私交,而谷神又把持着朝中內政,裏應外合,勢力遠遠大于我們。你知道宗翰剛拿出的令牌是什麽?是老狼主的令牌,而不是新狼主的,他此舉,就是要表明,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狼主人選。我和二哥本是計劃着跟他一戰,徹底打垮他,可是,天不假年,二哥匆忙去世,打亂了我們的全盤部署。狼主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先任宗翰為所欲為……”

原來如此。

“宗翰嫉恨我,其他宋俘也許還沒有什麽,但你的兩名侍衛,他一定會先殺了立威……”

花溶驚得幾乎要站起來,多時相處,她對張弦等人已經不止是侍衛的情感,而是兄弟一般,不行,自己一定不能讓他們魂散金國。

“你也不必留下了,韋太後的處境,我了若指掌,她這樣子,是不會回宋國的,你不用做無謂的犧牲,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去邊境,也許你還能保住一條命……”

她怔怔地,沒有說話。

金兀術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花溶,你可不要異想天開,憑你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出那幹宋俘的,你若貿然行事,落在宗翰手裏,那才真會比死更不如……”

她慘然閉上雙眼。

金兀術淡淡道:“花溶,你早日去歇息着,明日我便派人送你離開。”

她坐着沒動,他卻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夜,已經越來越深。

花溶還是一人靜坐在諾大的客廳裏,看牛油發出的那種濃煙。

一個人影如幽靈般閃進來,身子十分瘦弱,聲音驚惶:“姑娘……”

花溶驚醒過來,立刻認出是天薇公主。白天她就想跟她說話,卻一直找不到機會。

“見過公主……”

天薇卻先跪了下去:“姑娘,你從宋國來,可有我九哥的消息?”

她在太子府,幾乎過着閉塞的日子,連九哥早已登基也不知道。

花溶扶起她,眼裏十分酸澀:“官家早已登基……”

她面露喜色,聲音也稍微大了一點:“九哥,他會率軍來救我們麽?”

因為這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花溶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所遇見的宋俘,從茂德公主到天薇再到死去的邢皇後,所有的女子,首先開口的,就是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否率兵攻打過來,替她們報仇雪恨!

決不是和談!

沒有一個人提起和談。

只有俘虜才明白俘虜的處境,她們都不祈求和談,為什麽偏偏官家、為什麽宋國的諸多文臣武将會寄望于和談?

甚至那兩個昏君。

難道男人的思維和女人有天大的差別?

她緩緩地問天薇:“公主,這次是官家派我前來議和的……”

“議和?九哥為什麽要議和?跟豺狼一樣的虜人怎能議和?”

天薇的眼裏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完全不同于她這樣年齡的深沉的痛恨,忽然一把掀開自己單薄的露肩的女真衣服,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小傷痕,都是鞭打或者針刺的:“要是能議和,我們怎麽會被關在這裏?”

花溶看着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低聲問:“是金兀術折磨你?”

她慘然搖搖頭,流淚說道:“是王君華和四太子府的其他侍妾打的……其他侍妾欺負奴是宋人,王君華是發雌威,不敢折磨虜人女子,只敢拿奴出氣……雖不是四太子親自動手,可是,也全是拜他所賜……”

雖不是四太子動手,卻全是拜他所賜!

“姑娘,你若還能回到宋國,請勸我九哥千萬不能議和,只能勵精圖治,議和救不了我們,要強大的軍隊才能救回我們……”

“公主……”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奴身為大宋公主,也只能一輩子在異鄉被人役使。姑娘,你若能回到宋國,異日若聽得奴的死訊,可焚燒數陌錢紙,為孤魂營求冥福……”

花溶聽着她絕望凄楚的聲音,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天薇行了一禮,轉身快速走了出去,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牛油蠟燭的陰影裏。

花溶看着她的背影走遠,好一會兒,屏風後面,一人站立,面色蒼白,正是金兀術。

他的聲音淡淡的:“花溶,夜深了,你還不休息?”

花溶聲音也淡淡的,自顧地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早已冷了,發散出一股濃郁的奶腥味,她低低說:“這茶,終歸跟南方不一樣。”

金兀術沒有做聲。

“四太子府邸可有盤茶?我想喝一杯自己熟悉的茶,可好?”

“哦?”

金兀術愣一下,立即大聲吩咐:“來人,拿茶具……”

兩名仆婦立刻拿了團茶和一套茶具快步上來,放在一張案幾上。花溶看得分明,這茶葉是上好的龍鳳團茶,而茶具是鈞窯出産的上品,尤其茶杯,是玉一般晶瑩的玫瑰紅,映着盤底的金龍,在牛油蠟燭下發出奪目的光彩。

兩名仆婦打水來,正要操作,花溶站起身走過去:“你們退下罷,我來……”

兩人依言退下,花溶坐下,金兀術站在一邊,冷冷地看着她。

此時,她穿着太子府準備的一身簡單的女裝,頭發高高挽起,身上是淡黃色的南朝衫子,只一雙纖手伸出來,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拿着木勺,在茶水裏翻飛。

這還是金兀術第一次親眼目睹南朝女子是如何煎茶。

一排精美的杯子擺開,鍋裏咕嘟咕嘟的水,在她的攪拌下,他也不知道是眼睛看花了還是其他原因,只覺得她的纖手翻飛時,水花裏形成五顏六色的圖案。看得好一會兒,他才發現,并不是自己眼睛花了,而是真的有一只魚形的圖案出來,在水蒸氣裏,仿佛躍龍門一般。早知道南朝煎茶手藝高明,沒想到竟能達到如斯地步。

他情不自禁地在她對面坐下,臉上那種冷淡的神色也去掉了,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看着那些逐漸變成透明的綠色的沸水……

心裏前所未有的寧靜,不再有任何的戰争,任何的硝煙,任何的派系鬥争,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廣闊草原,看着春暖花開,聽着鳥語花香,生活那麽寧靜,人生也那麽寧靜……

“四太子,請喝茶……”

直到一雙玉手伸出來,端着玫瑰紅的茶杯遞到他面前,他才猛然驚醒。

下意識地去接過茶杯,滾燙的茶水透過晶瑩的杯子薄胎,将熱量全部傳到手心裏,很快,手心就變紅了。鼻端,是一股濃郁的清香,跟北國的奶茶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明明是心裏渴望已久的,真捧着這杯茶了,卻如捧着一個巨大的石塊,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手一翻,茶杯摔在地上,變成一堆粉紅色的碎片。

“金兀術?”

他勃然大怒:“花溶,你這是在同情本太子?還是藐視本太子?”

花溶看着地上的那堆碎片,端起另一杯,自己喝了一口,緩緩站起身:“四太子,這次我出使金國,多虧有你庇護,才暫時得以保全,大恩不言謝,感激之言,花溶就不必多說了……”

她要走了,這個女人要走了!別人是割袍斷義,她這是煮茶絕情!

一杯茶了結二人的恩怨?

自己沒有利用價值了,連張弦和劉淇二人都替她救不出來了。

所有的大言不慚都變成了可笑的謊言,曾經搜山撿海的四太子,力能扛鼎的四太子,如今,已是毫無權勢的軟禁階下囚。

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了。

“四太子,告辭了!”

他沒有做聲,眼睜睜地看她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

此時,月在中天,星光稀疏,遠處的山坡上有野鳥撲棱着翅膀飛過。金兀術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離開,忍不住,掉下淚來。

陽光燃盡了它的熾熱的火焰,崎岖的山路被曬得又白又硬,樹木蒼翠,葉色深濃,整個大地完全是綠油油的。清涼的露水滴在喘息的大地和綠色的山頂之上,慢慢地,半個月亮爬上來,滿天的星輝交織,天空,變成黑白兩色,白的雲,黑的雲,變換着不停跑來跑去。

密林裏,有夜莺的歌聲和各種蟲子的叫聲,一隊夜行人快馬加鞭,馬銜片,蹄包裹,悄無聲息地繞道越過金國邊境,直奔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