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夜裏,是嚴五兒記憶中最焦心的一夜,皇帝起兵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着急過,倦勤殿裏一盆子熱水送進去,端出來兩盆子血水,最後沈大人着人在倦勤殿外的院裏擺了三口大鍋當院燒水,這才堪堪夠用。
嚴五兒老想着能不能見着皇上,他總是怕皇上發瘋,卻是一直沒能進得殿裏去,院首說了,閑雜人等不要進出倦勤殿,以免引起再次傷害雲雲,他是不知再次傷害是怎麽個傷害法,然總之他進不去殿裏,除了太醫和送水的,就只有皇上一人在殿裏。
眼看端出來的血水都能趕上宮裏一年的用度,嚴五兒心驚膽戰的等着皇帝從殿裏瘋出來,卻是沒等到,最後一幹太醫從殿裏出來的時候院首一臉土色。
“大人,靜妃身體……”嚴五兒話未說完,清豐就灰着臉搖了搖頭,他大着膽子将人剖了,卻是拼湊人的經驗少的可憐,勉強将人囫囵成個人樣,又是發現靜妃胃竟然縮成尋常人三分不及二那麽大,胃變小了,吃食不進,哪怕有醒來的可能,卻是只能生死看天。
嚴五兒呆呆将一幹太醫們送出殿裏,再跑回來大着膽子将倦勤殿的殿門打開,将将推開門,一室的熱氣與血腥氣撲面而來,嚴五兒找尋皇帝,皇帝穿着土一道血一道的朝服蹲在床邊上,面朝裏不知在幹什麽。
“皇上。”嚴五兒小聲叫了一句,皇帝充耳不聞身形未變。
大着膽子上前,嚴五兒走近了之後大驚,皇帝雙眼緊閉嘴中喃喃不斷,竟然像是個祈求誦經的樣子。
皇帝不信鬼神不信佛祖單單相信他自己,嚴五兒看皇帝的胡子拉碴蹲在床上連個祈求要跪着都不知道,那麽蹲着也不知腿麻不麻就那麽一直念念有詞,心下一酸,連忙跟着也跪在床底下。
他祈求,祈求天爺,就給皇上一個活生生的人罷,他那麽艱難的想要一個人,就給他罷,給他,讓他當一個頂頂好的皇帝還給天爺您老人家。
主仆二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底下,皆用了平生最誠的心向天爺祈求,然,靜妃在床上躺了三日,人沒醒。
皇帝已經整整三日沒有上早朝了,确切來說,他已經整整三日沒有出過倦勤殿了,他依舊穿着他的那髒爛朝服,臉上的胡子已經長成毛茸茸的樣,他本就是個滿臉胡的人,這時候沿着臉形長了一圈的烏青,臉上眼窩深陷,整個人形容可怖能将進來端水送藥的宮女們吓死。
“皇上,您吃一口罷,再這樣下去靜妃沒醒,您要倒下去可怎麽是好。”嚴五兒手裏端着個托盤,站在邊兒上苦心勸着皇帝,這會他俨然已經真的是個大總管了,而對于靜妃的身份,親近的幾個都是心照不宣。
皇帝不吃不言語,嚴五兒毫無辦法,簡直怒向膽邊生想要舉着托盤将皇帝砸醒,亦或拳打腳踢一番将皇帝能打動彈,嚴五兒又叫皇帝一聲,皇帝依舊那麽個木頭樁子樣,于是但聽“啌啷”一聲,嚴五兒跳将起來将托盤砸到了地上。
皇帝驀地轉頭,看嚴五兒一眼,嚴五兒盼望着皇帝能像往日一樣上來就是一頓踢打,可皇帝還是面無表情轉過去兩眼只盯着靜妃。
“皇上,您動彈一下說說話啊!”嚴五兒本欲彎腰收拾地上的狼藉,卻是見皇帝突然從床邊上站起來了,未及嚴五兒欣喜,皇帝随手拿起一個瓶子,擡手就扔向了殿中。
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拿起什麽就扔什麽,皇帝扔一件物事,就看床上一眼,扔一件看一眼,最後越扔越無力,滿殿的狼藉裏,皇帝就重新沉默下來,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麽。
“嚴五兒,你說我先前是不是對她太壞了,她不願意醒來。”皇帝突然出聲,對着躲在門後吓得瑟瑟發抖的嚴五兒說話。
嚴五兒不知皇帝問的到底是哪先前,但皇帝總不會對人太好,于是就說“是的呀,您可能是對人家不好人家不願意醒來。”
于是皇帝就失魂落魄的沒了言語,嚴五兒又覺着自己方才說錯話,幹站在門口縮着膀子學皇帝也不言語。
“嚴大總管,病人該吃藥了。”是時外間有宮女傳話,嚴五兒便出去将藥碗端進來,他默默将藥碗遞給皇帝,看皇帝一如往常笨拙的擡起靜妃的頭然後将泰半的藥灑在外面。
晚些時候清豐又照例來看穆清身體狀況,翻了翻眼睛看了看脈象,清豐一時也拿不準人這是能醒來還是醒不來,看見皇帝那個樣也不敢說什麽,只叮囑若是能給靜妃進點食就最好不過了。
院首說了要給躺着的人進點食,可連藥都灌不進去,哪裏能喂得進去吃食,嚴五兒找了一堆上了年齡的掌事來,這些都是伺候過宮裏老人們的大掌事,照顧病人方面該是比皇帝有經驗多了,可皇帝厲聲将所有人都給轟走。
嚴五兒将一幹掌事們都安撫好,回殿時候就見皇帝欺身像是對着靜妃欲行那茍且之事,即便再想尊着皇帝,這時候嚴五兒也險些要罵皇帝是畜生了,人都未醒,他壓着人這是要幹什麽?
忙忙跑上前,卻是見皇上一手擡着靜妃下巴,一手撫靜妃胸膛,嘴對嘴像是在給渡食。
他給靜妃喂的也不知是從哪裏要來的湯水,那麽高擡着靜妃下巴,即便人一點意識都無,那湯水勉強也能下得肚裏去,嚴五兒默然無語,他看着皇帝喝一口湯,然後含了靜妃雙唇再給一點點哺進去,有流到外面的,就小心給擦去,垂着雙眼仿佛眼前最大的事情便是給靜妃哺食了。
嚴五兒退出去,着人趕緊下去多做些湯湯水水,這樣皇帝給靜妃喂得時候,多少也能吃點。
如此過了一天,靜妃依舊沒醒來,可緊着皇帝那麽個喂法,卻是偶爾無意識有湯水嘔出來,清豐說這是好事,說明人的身體反應還在。
“況約是天爺垂憐,靜妃尺脈還在,若是不出意外,怕是人能醒的,只是靜妃肝葉養在狗肚子裏,着實不是個長久之計,這兩日能進點吃食就放進去自身自長是最好的了。”這日晚間,清豐看罷穆清情形,考慮良久還是同皇帝說了,說怕是要對着靜妃再開膛破肚一次了。
皇帝驀地就發出一聲怪叫,院首不及反應,他卻是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嚴五兒同清豐面面相觑,不知有這樣的皇帝他們要準備什麽反應。
不多時皇帝又一陣風似的跑回來,喘着粗氣紅着眼睛跟院首說,那便将她的肝葉放進去罷。
院首一幹人都走了之後,皇帝終于從倦勤殿裏出來了,着人給他沐浴更衣,他要去牢裏去看看他那親愛的舅舅了。
已經有好幾日了,皇帝無心管理朝政,滿朝的大事小情都要他批示,他是丁點都不能歇着,這回歇着了,所有事情都推給戶部侍郎連同三朝元老索羅處理。那索羅是高祖時期的的“科舉十九人”之首,到了始元帝這裏早已不問世事多年,只是礙着皇帝的冊封勉強食俸祿是個有官無職樣子,遂朝中所有事情皆都是韓應麟在處理,皇帝格外跟嚴五兒說過,若是韓應麟放範寶和出來,韓應麟就可以同範寶和一起下監了。
皇帝一路出宮往禦史臺獄走,禦史臺獄向來是關那些窮兇極惡罪不可赦的死囚的,皇帝頭天夜裏領靜妃回宮的時候囑沈宗正将範寶和押進禦史臺獄。
然,行至半路,不知怎的皇帝卻是喝停了車馬,掉頭要回宮裏,也說不出何緣由,就想回宮裏去,車馬一路不停最後皇帝在倦勤殿外跳下車瘋跑進殿裏,見得殿裏情景便是大喝一聲劈手就要搶人。
“她身體還是個四分五裂,你動一下試試?”野夫抱着人也不閃躲,同皇帝朗聲說了這話,如此皇帝便氣紅了眼睛僵住了身體。
“将她放下來!”皇帝與野夫相對不過尺許,他咬牙惡狠狠地說話,胸膛起起伏伏顯是個怒極的樣子。
“她的心願便是離開皇宮,皇上坐擁江山,作何就要這樣強人所難?”野夫平舉着人,亦是一臉憔悴,他在宮裏蹲守了這許多日,終于見皇帝從倦勤殿出來,誰成想他将将進殿裏來,皇帝卻是回來了。
那天夜裏他将一幹人等收拾完畢本欲回來找穆清,誰成想不知哪裏又冒出一批人緊追他不放,西城門火龍蜿蜒他也看見了,然他是萬萬都沒想到這火龍是因穆清而起,當時那一批人步步緊逼,竟然是要将他活捉的意思,費了一番功夫脫離那些人,順路去西城門探看,便見穆清生死未知躺在平床上被擡着,野夫不知頃刻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穆清生死未蔔,當夜一盆子血水一盆子血水往出倒的時候他眼睜睜看着心急如焚,如今終于将人抱在手裏,再是不願意撒開。
“朕便是要強人所難你又要怎樣?”皇帝銜恨。
“大丈夫世間行走一遭頂天立地,敬重愛慕之意可有,侮慢強搶之心斷無,兩情如若不相悅,便再是自欺欺人強權霸道,終歸是失了丈夫氣節。”
“你怎知她非心悅于朕?!”
“她向來認為夫妻之間便是要相近如賓舉案齊眉,最是羨慕前朝龐公夫婦,居岷山之南,夫妻互尊互重,倘你一日為皇帝,便斷斷不是她的良人,她又怎會心悅與你?”
“放屁!”皇帝臉膛發紅,險些跳腳,再是忍耐不住,張口欲喊檐下侍衛。
“她身體這樣,今日我且先将她放在這裏,來日必然同你要人,倘你是大丈夫,你我單獨相約。”
“約你娘個x,今日你能走出宮去,來日老子着十萬大軍将你攪成肉泥。”皇帝心道,只點頭,看野夫将人放在床榻上還在瞅,皇帝手張張開開終究是忍住了。
“三個數,若你不走,今日你便再也出宮不得。”
野夫終于是要離開了,翻身出殿,一閃人影已經不見,皇帝追出去兩步想将野夫捉住弄死,卻是人走了之後有些頹然。
她說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她并非是相悅與他,皇帝心裏罵着去你娘的相敬如賓,卻是不願承認大抵那野夫說的是真的。
這當口,韓應麟終于求見,皇帝着嚴五兒将韓應麟轟出去,坐在床邊上越想越氣,簡直都要氣哭了,恨得直打跌的當口,伸手惡狠狠地去捏穆清臉蛋。
穆清覺着自己仿佛處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井裏,一直喊叫,卻是沒人能聽見她的叫聲,終于奮力一喊,覺着有人勾住了自己臉頰上的肉,疼的一個哆嗦想要尋是誰,四處尋找,終于井口的白光照了進來,她仰頭,有個人滿臉憔悴一臉愁苦直欲哭。
“怎麽了,緝熙?”穆清開口,她喚了皇帝的名字,同兩年前時候一樣,她覺着他定然又胡鬧出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