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個……這是個誤會,殿、殿主,我不是故意把你召喚來的……不不不,我不是故意換了契約的……”
白爍靈活似猴,一個躍起縮在床板板角落裏,緊張得語無倫次。
梵樾靜靜看着她,一言不發。
白爍笑得幹巴又忐忑,臉上比哭還難看,“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就是怕、怕死……”
梵樾突然朝白爍伸出了手——
“饒命啊殿主,我再也不敢诓您了,您就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別和我一般見識啊啊啊……”白爍閉上眼大喊,等了半響卻沒等到把她拍成灰的半神之怒,反而一點溫熱的氣息噴在了她臉上。
白爍鼓足勇氣睜開眼,只見少年近在咫尺,正伸着一根指頭戳着她的臉,那表情,怎麽說呢……用白爍的話品,叫好奇。
這是什麽情況?見鬼了……白爍大氣都不敢出,眨了眨眼。
“我……”梵樾緩緩吐出一個字。
得,終于有聲了,白爍忙狗腿湊近樂聽,生怕錯過了皓月殿主的谕令,哪知梵樾卻沒繼續說下去,白爍和他大眼瞪小眼,滿臉寫滿了問號,“啥?”
“你……”見白爍有回應,梵樾又吐出一個字,還歪了歪腦袋,一臉茫然。
“啥?”
我什麽我?!你什麽你?!您老人家到底想說什麽啊?!
白爍心底哀嚎,卻撞上少年茫然的眼,忽然一個激靈,心中冒出一個猜想,于是鼓足勇氣顫巍巍也伸了個手指頭指向梵樾,“你是想問……你是誰?”
少年點點頭。
白爍連忙又指了指自己,“還有……我是誰?”
少年又點了點頭,盯着白爍好奇而迷茫。
白爍沉默地望着少年,許久一拍少年的肩膀,大喝一聲,“乖徒兒,我是你師尊啊,你怎麽不記得我了!”
日頭明晃晃照在天上,正午無風,東海難得的悶熱,白爍翹着二郎腿躺在樹下木搖椅上一晃一晃的睡得好不快活。
一片荷葉頂在她頭上,正好替她遮住了又毒又辣的日頭,卻是一面容普通的少年跪坐在樹下,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替她遮陽。
老龜慢悠悠從園子外爬進來,化成人形,老态龍鐘,卻倍兒精神,他瞅了一眼樹下的兩人,重重咳嗽一聲。
白爍被震醒,迷糊糊睜眼,瞅見橫眉冷對的老龜,打了個哈欠:“老黑,你回來啦……”
老龜扔下背簍裏的藥草,一哼,“你倒舒坦,讓我這個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出島采藥。”
白爍嘿嘿一笑:“咱兩可是打過賭的,要是我能煉成一品靈藥,內島這個月的靈藥供給可得你煉。”她一邊說着一邊伸了個懶腰,“這每日睡到自然醒就是舒服,不難怪某些人啊自從收了徒弟,龜殼輕了,喝酒的本事都長了,快活呗!”
白爍任在誰面前都藏着這幅輕佻又嘴損的嘴臉,獨在藥廬這一方小天地裏稱王稱霸,邊說着還邊望向一旁的少年,“木木,師尊說的對不對?”
“對。”少年木讷點頭,毫不遲疑。
白爍拍了拍他的肩表揚,“乖。”
少年眼睛一亮,抿着的唇角輕微一扯。
白爍卻像看到了稀奇,忙瞅近了看,“木木你笑了?”
少年怔了怔,呆呆看着白爍。
“再給師尊笑一個。”
少年愣愣看着白爍,努力再扯了扯嘴角,卻沒了方才的韻味。
“不對不對,角度錯了,這是嘲諷,不是笑。”白爍伸出兩根指頭在少年臉上一戳,“再上點,得這樣……”
少年很是認真,一點點随着白爍的指頭挪動唇角,努力做出她期望的神情來。
“稀奇。”一旁的老龜瞅着樹下的少年,甚是無語,“修了百年的精怪,竟是個傻子,也就你能撿得到。”
老龜一邊嘟囔一邊認命地抱着滿筐藥草進了藥廬。才剛放下藥筐,白爍已經靈活地跟了進來,悄咪咪問:“老黑,東西送到了?”
老龜不耐煩“嗯”了一聲。
“他……呃……他就沒說什麽?”白爍心中打鼓,重昭入後山閉關,白爍不敢去見他,又擔心他的傷勢,央了老龜悄悄去送那剩下的半顆菩提靈藥。
“說了。”
“說什麽了?”
“多謝。”
“就這樣?”
“人家一個掌門首徒,又是仙君,能說一句多謝不錯了,你還想咋整?”
老龜輕怼,白爍幹巴巴一笑,“也是。”
她還來不及惆悵,老龜推推她,朝外頭樹下呆呆愣愣的少年瞅了一眼,“丫頭,就算不用入內島修煉,可你如今也是掌門昭告全島的內門弟子,按規矩已經上了缥缈玉碟,你收個樹精入門而不報,将來內島知道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白爍本來還在悲傷春秋,一聽這話更悲傷春秋了,她轉過頭也瞅着少年,喃喃開口:“夭壽啊,我也怕啊……”
要是掌門知道她把皓月殿主藏在了外島,還诓他做了個樹精,只怕恨不得落下三道雷劈死她這個欺師滅祖的玩意兒。
可她能怎麽辦,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享受了。
那夜她憑着一股牛膽救醒皓月殿主,本來做好了被拍死的準備,哪知醒來的梵樾就像個剛剛化形的小妖,不止言行舉止如初生孩童,妖力也只剩一點兒星火,那夜她一時缺心眼自認師尊,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可梵樾卻當了真,當即乖乖喚了聲師尊就抱着她沉沉睡下,可憐白爍睜着眼,一動不敢動挨到天明。第二日大妖怪睜了眼,還是一句軟軟糯糯的師尊,這可要了白爍的命。
殺 人滅口的事兒白爍做不出來,只得認命地帶起梵樾過起了小日子,她給梵樾喝下了一顆槐樹煉成的化身符,藏起了他那點兒妖氣,把他變成了一個面容普通的槐樹精,開始幾日白爍生怕梵樾清醒,這師尊是做得小心謹慎,一晃半月,小徒弟乖覺聽話,包攬了藥園裏所有雜事,呆呆愣愣的對她言聽計從,從此白爍膽大包了天,貨真價實挺直腰杆腰杆做起了真“師尊。”
身後響起震天的呼嚕,卻是老龜采累了藥,化成龜形四腳朝天又睡了……
白爍思緒回歸,擡頭朝外望,恰這時,樹下的少年朝她望來,軟軟扯了扯嘴角,白爍心裏頭哆嗦,卻忍不住大喊。
“木木!我餓了!”白爍一邊喊着一邊背着手朝外走,樹下的少年聞言乖覺起身,去給白爍燒飯了。
白爍瞅着少年的背影,站在樹下傻笑,媽耶,半神做徒弟,戲本子都不敢這麽編,她就算哪天被天雷拍死,也能落個仙史留名了!
後山清修洞口,重昭立在山巅,掌心懸浮着一顆靈力滿溢的丹藥。
他的目光在外島參天古樹中那一方藥廬上落了許久,一片落葉砸下,驚醒了他。重昭輕嘆一聲,掌心收攏,轉身入了石洞,洞口巨石落下,再窺不見洞外世界。
千裏之外,四片蘊着強大靈力的梧桐葉自梧桐鳳島飛出,一片落在了天宮,另外三片直入妖界冷泉宮、靜幽山和皓月殿。
梧桐武宴,三界盛事,即将來臨。
三界仙妖無不對這樁大事翹首以盼,連遠在東海的缥缈島都熱鬧了起來,畢竟島上幾百年沒出過仙君了,重昭有了參加的資格,松風下令在月末的弟子比試上挑選新的流雲弟子随重昭赴會,此令一下,整個缥缈的內門弟子磨拳霍霍,只待在月末比試上一露頭角,好去看看這三界盛會。
但這些熱鬧和白爍沾不上邊,她整日領着小徒弟在藥園裏子種草,日子過得本不知多快活,可衆弟子要比試,內島的靈藥需求大漲,半月要上交的分量竟是平日的三倍多,老龜四只腳使上都忙不過來,白爍沒辦法,只得帶着傻徒弟夙興夜寐地采靈草煉藥,實實忙成了陀螺。
“木木,這邊這邊,混龍草摘點兒……這可是築基的好東西。”
月黑風高,白爍一邊抛着蠶豆吃,一邊迎着月光指揮背着小藥簍的徒弟,“采了這兒,咱再去別處瞅瞅,看還有沒有好藥材。”
夜色幽暗,地上雜草叢生,只在岩石縫隙中露出一星半點靈草的微光,少年認真挑選,沒有半點不耐。
“哎,做神仙不靠自己修煉,光倚靠靈丹,難怪島上幾百年都修不出個仙君來。可累死我了……”白爍嘟囔,見小徒弟弓着腰找了半宿,也只找了淺淺一簍,不由撇了撇嘴。
內島只管開口向藥廬要靈丹,卻沒想過缥缈就這麽點兒地方,靈草天生地長,又不能憑空變出來,哪有那麽多靈草煉丹。島上的靈草全被采了都不夠用,白爍沒辦法,只得到周邊小島嶼上開疆擴土,可折騰了半宿卻收效甚微。
小徒弟背着藥簍勤勤懇懇,白爍不知又從哪摸了跟野草銜在嘴裏,碎碎叨叨叮囑,“徒弟啊,這陣子來藥廬的人多,你可得藏好,白日裏就別出來了,咱們缥缈可是大派,你這種小精怪本是入不了島的,師父我瞧着你可憐,才撿了你回來養着,要是讓別人發現了,師父也要跟着受罰……”
身後沒聲音,白爍一轉頭,迎上小徒弟晶晶亮的眼,他不知道從哪摘了個仙桃,認認真真擦了擦,捧到白爍面前。
“師、尊、累,吃。”
小木頭跟在話痨白狐貍這麽些天了,還是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卻哄得白爍喜笑顏開。
“乖。”白爍一把接過,“對了,師父還要叮囑你,真要碰上什麽人,你就變成一顆小槐樹……”
白爍一邊說着一邊啃了口仙桃,滿腔靈力湧入喉間,嗆得她一激靈,她連忙低頭看着手中仙桃,只見這仙桃靈氣四溢,簡直比缥缈內島藏着的蟠桃樹結的果還要靈光。
“這玩意你哪找的?”白爍連忙轉頭問,如此濃郁的靈力,養着這桃樹的地方準是個洞天福地,生養着不少靈草!
小徒弟呆了呆,不知道白爍為什麽高興,但不知道為什麽,白爍高興他就高興,小木頭指了指三步開外的地方,“這,都,是。”
啥?白爍循着小木頭的手望去,除了黑黝黝一片,什麽都沒瞧見。
“這啥都沒有啊?”白爍在小木頭眼睛前擺擺手,“徒兒,你見鬼了?”
小木頭皺了皺眉,一臉認真,“有。帶、你、看。”
少年握住白爍的手,朝半空中的一處探去,白爍突然一個激靈,瞬間反應過來。
她這個棒槌,怎麽忘了面前這是個大妖怪,不是個槐樹精,梵樾能看見,她看不見,說明這兒有結界!
“等等!不要!”
白爍來不及阻止,少年已經握着她的手伸向了黑夜的半空中,一道光閃過,天地驟明,簡直刺瞎了白爍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