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爍在藥園裏等到半夜,沒等到人,終究記挂重昭,沒忍住,悄悄去了朝日園。
可朝日園裏也黑漆漆的,重昭亦不在,白爍心中擔憂,在廊檐下等了一夜,天近晨曦,才聽到腳步聲在園門口響起。
白爍一擡頭,是熟悉的身影。
“阿昭!”
白爍迎頭撞來,一拳捶在重昭肩上,重昭一愣。
“你去哪了?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累得我等了一夜!”
“我……”重昭的聲音有些嘶啞,他藏起眼中的情緒,笑了笑:“我去後山練劍了。”
“又去練劍了?你不是才出關麽?”白爍不贊同地皺眉,“仙法要練,可身體也不能熬壞了。”白爍一邊嘟囔,一邊從藥袋裏掏出一個小白瓷瓶遞到重昭手心,眼底亮晶晶的,“我偷聽那些師兄弟們說……你晉位仙君了,這是我昨夜煉出來的仙露,咱們兩好久沒見了,走,去我的藥園,咱們好好喝一杯,給你慶賀!”
白爍拉着重昭欲走,身後的人卻不動,白爍疑惑轉頭,見重昭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一愣。
“不過是個仙君,沒什麽好慶賀的。”
自入缥缈島拜仙以來,白爍還從未見過重昭如此喪氣失落的樣子,白爍有些不知所措,“阿昭,你怎麽了……”
“師弟說什麽喪氣話,你可是我缥缈島百年來最出色的弟子,三年以凡人之軀晉位仙君,足以成為仙界美談。”
爾昀從園外走進,傲聲開口,她的目光落在白爍與重昭牽着的手上,眼中一抹嫉色難忍。
白爍感受到爾昀灼熱的視線,放開重昭。
“白爍,你不過一個外門弟子,不要成日往內殿跑,收留你一個肉體凡胎在缥缈島,已經是我爹當年的恩賜了!”爾昀不悅開口。
“是,爾昀師姐。”
重昭剛想開口,白爍卻狠狠在他背後戳了戳,笑眯眯道:“我這就回藥廬。”
白爍轉身就走。
“等等!”爾昀從重昭手中抽走瓷瓶,遞到白爍面前,“你仙氣不純,煉的仙露只怕也難以精純,拿回去吧,別誤了師弟的修煉。”
重昭怒氣難掩,白爍一頓,瞧見他的神色,飛快接過白瓷瓶,“是,師姐。”
白爍并不多言,轉身就走。
見白爍如此乖覺,爾昀滿意一笑,一轉頭,卻迎上重昭微沉的眸光。
“師弟,我……只是擔心你……”
“多謝師姐好意,師姐助掌門師叔打理島上諸事,勞累辛苦,朝日園的事,就不勞師姐費心了。”言罷,重昭轉身入了房間。
爾昀得了個沒趣,憤憤朝白爍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白爍抱着小瓷瓶回了她的藥廬,老烏龜瞧她那怏怏的模樣,知道定是吃了癟,使喚她澆水燒火煉丹,忙活了一整日,時間過得充實,倒也把她等了一晚上的疲憊和悶氣給疏散了。
傍晚,白爍靠在園裏那顆老槐樹下的藤椅上,端上一碟花生米,拿出兩個杯子,滿滿倒上,她剛抿了一口,另一杯已經被人端起,一飲而盡。
白爍轉過頭,黃昏下,重昭不再穿着缥缈島首席弟子那一身标志性的流雲服,而是當年和白爍離京時的布衣,然他如今已今非昔比,哪怕布衣襲身,仍難掩其飄逸出塵。
“既是為我釀的,如何能不等我?”重昭往另一張藤椅上靠下,望着落日發呆。
“阿昭,你有心事啊?”白爍悶悶地問,她和重昭一塊長大,哪怕如今重昭已是仙君,只需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不開心。
老槐樹下一時有些安靜,即便隔着兩張躺椅的距離,重昭仍下意識朝白爍的方向靠了靠。
“我本來以為,只要成了仙,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如今才知道,天地遼闊,成仙不過是漫漫仙途的第一步罷了。”
“你已經很厲害了。”白爍一把把瓷瓶塞到重昭手裏,“爾昀師姐今日不也說了嘛,你可是仙族百年難遇的奇才!別說喪氣話,按照仙齡來算,你才三歲呢!”
見白爍像哄小孩一樣,重昭有些失笑,随即想到白爍今日受的委屈,神情愧疚,“阿爍,今日……”
“爾昀師姐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幾句又不會少幾塊肉,沒事啦。再說她說得也沒錯啊,像我這樣全無仙基的凡人,能留在缥缈島,已經是好命啦。”
“可當初救師父的人明明是你……”重昭皺眉,脫口而出。
白爍猛地捂住重昭的嘴,“阿昭!”白爍朝四周看了看,見四野無人,才松了口氣,低聲急道:“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我若不說,他們便會一直這般欺辱你,阿昭,我明日便将此事告訴掌門師叔,說你才是當初在荒島救師父的人,請他收你為弟子……”
“那又如何,我沒有仙基,別說是掌門收我做徒弟,就算是天宮的金曜仙座來做我師父,我還不是肉體凡胎一個,成不了仙。”
白爍搖頭,“況且若是掌門知道了,定會故意隐瞞,遷怒于你,咱們本就是一起救的松鶴掌門,你并沒有說謊。”
三年前,白爍和重昭流落荒島,發現了仙元将散的松鶴,兩人不過區區凡人,如何能救仙族,重昭一籌莫展之時,白爍日日割血為松鶴服下續命,半月後,松風尋到荒島,帶回三人,待松鶴醒來,詢問是誰救了自己時,白爍卻說是重昭日夜照料松鶴,這才撐到松風趕到。
松鶴見重昭仙緣深厚,又于危難中救了自己,這才收其為入室弟子,并在彌留之際,将一身仙力盡數傳于重昭。
“再說了,我一個凡人,血卻能救仙人,若是讓旁人知道了,豈不成了行走的藥鼎?”白爍擠眉弄眼,“我就只會遛個雲,放個火,阿昭,你可別把我往火坑裏推。”
若非因為如此,重昭又豈會将當年之事一直隐瞞。他點點頭,無奈道:“好吧,阿爍,以後每七日我便來藥廬見你,免得你去主殿受委屈。”
“不用啦,我聽他們說,再過幾個月你就要去鳳島參加‘梧桐武宴’,鳳島是仙族聖地,參加這場比試的都是各府翹楚,屆時勢必兇險得很,你不用管我,只管好好修煉就是。”白爍說着扔了粒花生到嘴裏,朝後一仰,“我呀,天天在這藥園子裏種種草曬曬太陽,雖不是神仙,可快活勝神仙呢。”
重昭望着白爍安詳的模樣,沉郁了一整天的陰霾散去,笑道:“你這性子,還是這般懶散,白将軍見了,定要說你了。”
重昭說着,卻是一頓,眼底露出歉意,剛想說些什麽,卻見白爍已沉沉睡去。
微風吹過,白爍額前的碎發被吹動,小小的人縮在碩大的藥袍裏,顯得有些單薄,如今只剩下兩人相依為命,在重昭心中,最重的除了報仇,便是白爍。
他忍不住伸手撥了撥她的碎發,“阿爍,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重昭輕嘆一聲,化出一床薄毯為白爍蓋上,他突然低低咳嗽一聲,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他飛快抹去嘴角血跡,不再停留,消失在老槐樹下。
重昭消失的瞬間,白爍睜開眼,望了一眼重昭消失的方向,倏然起身,跑進草廬裏,在保管丹藥的箱子裏四處翻找。
十來個丹盒被打開,裏頭卻空無一物,白爍傻眼,轉身把角落裏呼呼大睡的老龜拉了出來。
“老黑,醒醒!你醒醒!”
老龜被白爍搖得腦袋直晃,眼冒金星醒來,四爪頓時着地,“怎麽了?怎麽了?地震了?!”
它一睜開眼,地震沒有,倒是有白爍瞪得渾圓的眼。
“我煉的丹藥呢!”白爍插着腰怒問。
老龜朝散了一地的空盒子瞥了一眼,抖了抖殼,聲音有些顫,“我、我這不是看你煉了這些丹藥有些時日了嘛,前些日子老是下雨,我怕那丹給捂壞了,就、就趁早吃了……”
“全吃了?!”白爍簡直不敢相信,“那可是十顆二品丹藥,我足足花了一年多時間才煉成的!”
見白爍氣得臉通紅,老龜連忙安撫,“哎呀,那二品丹藥你吃了又沒用,我吃了還能延年益壽,放着也是放着,你再煉幾顆就是嘛。”
“不行,煉一顆二品丹藥至少需要三個月,來不及了。”白爍滿臉焦急。
“小白,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老龜見白爍急成這樣,龜脖子伸長問
“阿昭受傷了。”白爍悶悶開口。
“重昭那小子受傷了?”老龜詫異,“被那個什麽八爪魚傷了?”
白爍搖搖頭,“他身上有血腥氣,我聞得出來,那不是妖族造成的傷口,而是……”白爍頓了頓,壓下心底的猜想,沉聲道:“再過三個月他要去鳳島參加‘梧桐武宴’,靠他自己療傷,時間不夠。”
“那小子如今已是仙君,就算你拿十顆二品丹藥給他吃,也不頂用。”老龜打了個哈欠,“丫頭,你甭瞎操心了……”
“是不是一品丹藥就可以?”白爍一把把老龜豎起來,直視它的雙眼。
老龜無語,“你沒有仙力,拿什麽煉一品仙丹?”
“你有辦法。”白爍直直看着老龜,很是篤定。
老龜目光游離,幹笑:“別逗了,我一只烏龜,能有什麽辦法……哎呦呦你幹什麽……”
白爍一把舉起老龜,把它架在藥鼎上,“我不管,誰讓你吃了我十顆二品丹藥,你賠給我!要是煉不出一品丹藥,今晚我就吃炭烤全龜!”
火焰噼裏啪啦燒在龜殼上,龜殼紋絲不動,毫無損傷,白爍一雙手按在龜殼上,卻變得又紅又腫。
這藥鼎煉成數百年,吸日月精華,乃罕見的煉藥奇鼎,鼎內溫度連最硬的仙材都能燒融,別說是白爍的一雙手了,眼見白爍臉色蒼白,額頭冒汗,站立不穩,老龜無奈大喊。
“好好好,我告訴你,你快把手拿開!”
白爍神色一喜,手忙腳亂抱下老龜,“快說快說!”
老龜吐出一顆藥丸,朝白爍沒好氣努努嘴,“你那手都快熟了,快抹上!”
白爍把藥丸捏碎塗在手上,紅腫的手立馬恢複原樣,不由啧啧兩聲,嬉皮笑臉,“您藏的可真是好東西,不愧是我白爍的師父。”
“呵,有事師父,無事老龜,滑頭。”老龜知道白爍這小無賴要做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只得傾囊相授:“我是說過,煉一品仙丹需要藥師至少擁有上君之力,可若是滿足另一個條件,或許也能成功。”
“什麽條件?”
“以一品的天材地寶煉丹。”
“我們缥缈島哪來的一品地寶?”白爍一頓,突然湊近老龜:“你知道在哪是不是?”
“小白,你師父我啊,雖然沒什麽本事,不過千年王八萬年龜,活的久了,就是知道的東西多些。”
“您老說。”白爍立馬把老龜搬到藤椅上,狗腿地給它倒了一杯仙露,“師父,您慢點喝。”
老龜爪子一動,杯中仙露如流線般滑入口中,那兩粒黃豆大小的眼頓時暈乎乎的,“咱們缥缈島雖說偏安東海一隅,但也曾位列三山六府,不過這些年島上沒出什麽人才,弟子們又一力追求武修,就把藥修這塊兒給丢了……”
“師父,長話短說。”白爍按住老龜抓向仙露的手,露出禮貌性的笑容。
她這龜師父的尿性她賊拉清楚,缥缈島的故事它能扯上一晚上。
“好嘞,長話短說,缥缈島最東,臨海那片海域裏,藏着的萬年紅珊瑚就是咱們島上唯一的一品地寶!”老龜右爪一指,幹淨明了。
白爍盯着老龜,半晌沒說話,突然咧嘴一笑,擺了一滿桌仙露,“仗義!師父,我走了!這些您留着好好喝!”
“去吧去吧。”老龜擺擺爪子,醉眼朦胧。
白爍把小藥袋系緊,趁着夜色匆匆走了。
草廬裏一陣安靜,半晌,老龜突然睜眼,眼中清明,哪有半點迷糊。
一品天材地寶要是這般容易得到,三界的一品仙丹豈不泛濫成河了,可這丫頭是個實心眼兒,要是不把她诓走,這三個月準會惹出事端來。
老龜嘿嘿一笑,開始敞開肚皮喝仙露。
今夜無月,主殿後一角的藏書閣裏,被悄悄推開一角,白爍熟門熟路摸進,掌心燃起微弱光亮,在旮旯裏翻出幾本舊書,書上灰塵撲撲,白爍吹開灰塵,書頁上“缥缈島天靈地寶錄”之名赧然其上,她翻了幾頁,挑了挑眉。
她果然沒猜錯,老家夥成心在诓她,這書裏說得清清楚楚,東海萬年紅珊瑚,亦不過二品地寶,東海邊緣有師門禁制,她若亂入,只怕會被困個三五個月,阿昭的事她就再也幫不上忙了。
白爍嘆息一聲,倒是心裏明白,老龜怕她惹出事端來,才會诓她。可若不是紅珊瑚,到底什麽東西才是缥缈島的一品天靈地寶?
白爍的目光在書上到處游移,突然定在一處。她抿了抿唇,把書放進懷裏,熄滅掌心的亮光,悄悄消失在月色裏。
待白爍重回草廬時,桌上的仙露已經七零八落,老龜四腳朝上,鼾聲直響。
白爍朝草廬正中的藥鼎念了口咒,藥鼎化成巴掌大小,白爍一招手,将藥鼎裝入藥袋中,她轉身欲走,行了兩步又走回,替老龜蓋上毯子才匆匆出了藥園。
與此同時,妖界上空,一道強大的銀色妖力劃破天際,朝仙界東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