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晚 - 第 112 章 雲淡風輕

雙眼,漸漸變得幹涸。

停止了哭泣,我才離開他的胸膛,把這麽多年來所有的委屈都丢棄在身後,我的身軀只剩下無力。

“那個人……”他頓了頓,觀察着我的表情,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淡淡一笑,我雙眼幹澀,頭腦疼痛,擡起眉眼看他黝黑俊朗的臉,輕聲說道:“是我爹。”

他面色沉重地望着我,正色問道。“你們關系不好?”

“是,我曾經住的地方,根本稱不上是家。我們争吵不斷,彼此的親情,淡入清水。”常常舒出一口氣,我移開視線,再度恢複了沉默。

他吹了聲哨子,一匹高頭大馬随即奔馳而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語氣不再冷淡。“跟我回去,我娘要你回家吃飯。”

回家,這個字眼,好溫暖。我似乎是一個流浪四方的人,走到最後一個角落,終于尋到了歸宿,一個家。

久久凝視着他,我微笑着,在他眼眸之中看到了足以驅散黑暗的陽光。

他轉過頭來,眉頭深鎖:“笑什麽?”

“我以為,你并不希望我去你家。”淡淡一笑,擡手輕輕撫摸馬兒棕色的皮毛。

“就算是流浪的野馬,我也會帶回牧場。”他撇開視線,直爽地丢下一句話。

“所以,是可憐我嗎?”這個人果真是古怪,難道将人和野馬相提并論?嘴角的笑意泛上些許的苦澀,我并不喜歡別人的憐憫。

他俊眉緊蹙,不以為意地問道。“京城的人,都和你這樣嗎?”

“什麽?”

“你太謹慎了。”他坐上馬背,視線遺落在我身上,最終伸出手。“上來吧。”

沒有遲疑,握上他粗糙不平的手掌,坐在他的身後。

“聽李嬸說,你養了很多牛馬是嗎?”

他沒有回頭,執起馬鞭,笑着問道。“覺得我很奇怪?”

默默搖搖頭,我淡淡說道。“沒有。”

“在渭城的人眼中,我是個奇怪的人。對待那些在他們眼中只是腳力的牛馬牲畜,我卻花了不少心思。甚至,當成是自己的朋友。”

沉默了半響,我彎起嘴角的笑意,望向他。“你很善良。”

他轉過頭來,眼中是滿滿當當的笑意。“這麽快就改變對我的态度了?”

我燦爛地笑着,加了一句,不想看他太得意。“但是你也的确是孤僻。”

聞言,他大聲笑道:“這才對,有什麽話就直說,悶在心裏,遲早要憋出病來。”

望着他寬厚的背部,我默默回想着他說過的這一句話。也許,只有在這裏,我才可以對自己誠實。

在京城,慕容府,深宮,并不是任何話,都可以說出口。

只是聽到他直爽的笑聲,卻也驅散了心中的沉重。

忘記,之前的慕容晚,我聽到心中的聲音,如是說。

雙方沉默了半響,他最終吐出一句話。“你對我來說,是一個謎一樣的女子。”

垂下眼眸,我輕聲說道。“我不想談起我的過去,至少,我覺得它不會令你們覺得滿意。”不斷的反抗,不願低頭,傷痕累累,在我看來,并不完美。

“我想,此刻你面對我們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名字,也許都不是真實的。”

我淡淡一笑,卻沒有任何的回應。但是有時候,我也希望,我從沒有那些過往。淚水浸透了血液和傷口,都顯得不堪入目。

“牛馬可以是我的朋友,你也可以。其實,我并不喜歡,一個毫無關系的女子,來當我的妹妹。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可以交心。就像方才,你想哭的時候,我可以陪着你,借給你肩膀。”

“男女之間,也可以成為朋友嗎?”心情覺得愉悅,我從未聽說過,這一番道理。

“我從來就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我原本就是一個奇怪的人。”他拉起缰繩,将馬停在後門,跳下馬問道。“你呢?”

掀起嘴角的笑意,我下了馬,迎上他的眼眸,點點頭。“想想也不錯。”

“可以找到一個性情相投的人,真不容易。”他将馬兒牽到馬廄,笑着說道。

“是因為,渭城的女子都不能接受你這個朋友嗎?”至少,李嬸要他去見的那些女子,都是有意嫁入李家的,而不是來和他談心的。

他大聲笑道,從馬廄之中走出來。“至少她們接受不了,和牛羊擺在相同的位置。”

“你的大哥,也這樣嗎?”

他臉上的笑意驀地一斂,丢下一句話。“大哥有喜歡的人了。”

我微微蹙眉,似乎與我聽到的,有些出入。“是嗎?李嬸不是說……”

他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深沉的眼眸中,閃爍着光芒。“說我哥是塊木頭?”

“他不說,我也不會說的,這是我們心中的秘密。他喜歡的女子,也許并不知道,他的心意。”

“為什麽單單告訴我?”擡起眉眼,我淡淡睇着他,問了一句。

他嘴角輕掀,不以為然。“因為,你也不會洩露這個秘密的。”

如果,“他”也将信任,看得如此簡單,是不是我們就不必,走向不同的路?心中劃過一絲感傷,我垂眸一笑,只剩下黯然。

“你先去大堂吧,我爹應該還在。”他的聲音,将我從記憶之中,拉出來。

我轉過頭去,眼看着他,淡淡說道。“那麽,你呢?”

“至少要換件衣服吧,我沒有想到,女子當真是水做的。”他低下頭,指指胸前一大片淚痕,滿帶笑意。

“好。”

舒展開笑意,整個身子将一年多的眼淚傾瀉而出,那些被利用,被欺騙,被誣蔑,被輕視的苦痛,我都不想再記得了。

“李昊。”

驀地喊住他,望着那一個背影,聲音柔和。

“什麽?”

淡淡微笑着,我移開視線,望向天際的黃昏,彩雲紛飛。“渭城,有薔薇嗎?”

他頓了頓,緩緩轉過身,沉默了半響,卻久久沒有說話。

……

劈風坐在馬背之上,不遠不進地跟随者東方戾,突然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若是有朝一日,慕容姑娘和那個人成了婚,主子也可以如此無動于衷嗎?”他不清楚主子對慕容姑娘到底是什麽樣的情緒,但是察覺得到主子的沉悶,是因為慕容姑娘而生。

東方戾聞言,笑容一斂,眼神冷了下來,

“不會有這一天的。”他東方戾的女人,即使沒有任何名分彰顯是他的所有,自己若是眼看着被別的男人染指,如何無動于衷?

劈風尾随其後,面無表情地加了一句。“主子,我們就這麽回去嗎?”

東方戾神色冷凝,視線依舊落在不遠處的前方,語氣不無冷漠。“想說什麽?”

“既然慕容姑娘并不虧欠主子,離開了皇宮,她會重新開始的。”

東方戾冷嗤一聲,語氣嘲諷。“為了她,你說了太多話。”

劈風随即低下頭來,正色道。“這些話,屬下不說,想必主子也明白。”

東方戾驀地眼神一沉,身子變得僵硬,她當真以為離開了皇宮,離開了京城,來到這個偏遠寧靜的地方,就可以希望斬斷與自己所有的關系,成為陌路?休想!一想到她将用溫暖的笑意,含情脈脈地守候在新房之內,等待成為別人的新娘,他不禁雙手握成拳。

劈風勒住馬,見着東方戾随即掉轉馬頭,往林中沖去,聽着馬蹄聲飄散在風中……

不遠處的馬車之內。

藍喬面色凝重,望向慕容宇健,懇切地說道。“請您,別再讓晚妹痛苦了。”

雖然不清楚,養父到底與晚妹說了什麽,而自己只能在另一邊遠遠觀望着她纖細的背影,只因不想打亂晚妹的平靜生活。如果她想找自己,早該來到淩雲國了。想必,她也覺得尴尬吧,更何況,如今麗妃有了身孕,三個人心知肚明,卻無法回到之前的位置了。

“我不想看着她,重蹈覆轍,跟她娘親走一樣的路。即使聽上去刺耳,也算是忠告。”慕容宇健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慕容晚沒有說錯,他的确是個自私的男人,是他的嫉妒和恨意,間接害死了宛心。

藍喬轉向慕容宇健的方向,問了一句。“您,對三娘還有感情嗎?”

慕容宇健的臉上浮現些許的笑意,方才那一件事,自己原本不想說。本想,将這個秘密與自己一同埋葬。之前自己曾經把她推給東方戾,不無掙紮,但是自己還是狠下心了。而如今,自己卻不想再生罪孽。至少,對慕容晚,希望她可以留在這個純樸的地方,遠離自己的控制,還她之後的安寧生活。

“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便是認識了柳宛心。同時,這也是我最大的不幸。”

藍喬還記得,那一個絕色的女子,眼眸之中帶有最無聲的溫柔,那便是自己的三娘。只是晚妹雖然和三娘十分相似,但是她眼中的堅定和倔強,與三娘的溫柔如水不同。

慕容宇健移開視線,自己的一身罪孽,只能到地下去向宛心交代。而自己,也不奢望她可以原諒,可以寬恕,可以救贖。這一世,他錯的太多了。

“如果沒有感情,也不會有恨。如果不喜歡,也不會如此在意。”

這一刻,為了相信自己的報複,并沒有造成一段亂倫的感情。他開始說服自己相信,慕容晚是自己與宛心的女兒,血濃于水的女兒。

那麽,他就應該用這種方式,提醒她。

因為自己知道,東方戾是個心機深沉的男子,跟先皇不同。

他已經不需要依仗東方戾而活,所以不需要繼續将女兒,推到他的身邊了。

慕容宇健眼神一沉,臉上的表情變得深不可測。

“您早就料到,他會懷疑嗎?”借由東方戾的手,除掉眼中釘,恢複自己作為皇上無上的權力,但是東方戾開口要的代價,同樣讓自己耿耿于懷。

“東方戾想要除掉我,沒有這麽簡單。我罪不至死,他沒有這麽大的權力。”笑了笑,畢竟,自己找到了更可靠的看山,他的眼中劃過一絲笑意。“更何況,顧慮到皇上你,他也不會輕易動手。”

藍喬心中一沉,望向馬車外的景致,但願,晚妹可以收拾好這一年多的心情,更不要……怨恨他。

在兄長的位置上,動了對妹妹的感情。

他知道,也許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無論,他如今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她的堅定,都無法化為以前的溫柔。緊緊握住手中的發黃的護身符,眼神一暗。晚妹,這是你送大哥的護身符。如果不是它,也許大哥早就戰死沙場了。

答應過自己的,守護你,即使我們之間再無可能。

李家。

飯後,腳步不自覺地跟随者李昊,走向大門之外。

“渭城沒有薔薇。”他背過身,依靠在樹旁,淡淡望向我,回應道。“一朵也沒有。”

“這裏不适合它的生長。”

默默一笑,長長舒了一口氣,淡淡睇着他,一言不發。

“你會騎馬,想必騎射都難不倒你吧。”他驀地轉移了話題,黑眸盈盈閃着光。

“怎麽?”

他臉上笑意不斂,丢下一句話。“我想帶你去林場狩獵。”

“李昊,你真把我當成是男子了?”有些哭笑不得,我笑着,無奈。

他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眼眸漸漸深沉。“狩獵可以化解不快的情緒,至少對我有用。快意馳騁,快馬加鞭,追逐獵物,大汗淋漓,你會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

果真是簡單直接的方法,這個男子,倒是用最奇特的方法,在安慰我。

“比起賞花,還是痛快去狩獵。”

原來,他以為我詢問薔薇的緣故,就是葬花情懷作祟,多愁善感不成?

張了張嘴,我卻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渭城沒有薔薇,那麽娘親怕是在京城,才對薔薇一見傾心了吧。

他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拉住我,淡淡說道。“到時候,你會發現我的提議,是正确的。”

這就是男人的手嗎?厚實而溫暖,雖然粗糙,卻給人一股安定的力量,讓我不再有孤單的感覺。

蜂擁而上的雜亂心思給困惑主了,沒發現一尊高大的男人身影也跟在我的身後,一步步逼近,站在我身後,以冷厲的眼光鎖住我。

我見到李昊的黑眸驀地一沉,直直地望着我身後的不遠處。

那麽,是……那個人嗎?

我緩緩轉過身,望着那具再熟悉不過的俊挺身影,視線擡瞄,窺探到那張依舊冷淡的臉。沉默着,沒想到渭城這個小地方,也值得這個帝王千裏迢迢地趕來。

這一次,又有什麽樣的企圖?

“跟我談談。”

他冷沉着臉,視線掃過李昊的臉,不顧我的感受,一把扼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帶離原地。

李昊跟了過來,攔住他,警備地問。“等等,你又是什麽人?”

“我不需要對你,解釋我的身份。”他的臉色更加難看,怒意在他的眼眸之中絢爛,洶湧。“讓開!”

淡淡一笑,我轉向李昊的方向,壓低聲音柔聲道。“李昊,我很快就回來。”

只見他一把推開李昊,大步朝前走去。

直到樹林,他才願意松開禁锢的手,冷眼看我。

“老狐貍對你說了什麽?”他眼神陰沉,吐出這一句話。

我苦苦一笑,心中居然會有一絲的失望的情緒。“原來,又是為了他而來。”可是,我不想再牽涉到你們的恩怨糾纏之中。

那好,得到他想要的,感興趣的,那就離開吧。

琴幽容與他新婚夫婦,此刻正需要夫君的疼愛和寵溺。

“你這麽想知道?”彎起嘴角的笑意,面對着他,我失去了原本的防備,心中再無一絲情緒。“好,我告訴你。”

笑意化為一分分的苦澀,沉澱在心中。我面無表情地望着他,聲音變得冷淡殘酷。“他告訴我,懷疑我的娘親不忠貞,懷疑她與先皇還有聯系,懷疑我是先皇所生,還有……懷疑我們兄妹亂倫。”

眼看着他的臉色鐵青,我卻心中更加暢快。“但是,他為當初的決定,後悔了。所以好心提醒我,再也不要靠近你。”

想說的話,我都不再隐藏,我也可以如同渭城的純樸男女一般,活得簡單,不需要想太多,太謹慎。

聲音在空氣之中,一分分地變冷。“我想,這些足夠精彩吧,皇上覺得滿意了嗎?還有什麽想問的?”

不想等待他的回應,我驀地轉過身子,背過身的那一刻,心在一瞬間被掏空。

還沒走幾步,我霍地感受到腰間被他的大手圈住,一股溫熱的氣息直吐在我的頸窩。

東方戾萬萬沒有想到,老狐貍會對她說這些。亂倫?兄妹?怎麽可能?雖然他一如既往地恨着父皇與柳宛心,但是他也不相信,眼前這個女子會是他們的女兒,更不會是自己的什麽妹妹!他為何會心痛呢?只因為她老是這麽強烈的反抗他嗎?

我的身子變得僵硬,不敢相信這是他的溫柔,更不敢回頭,去看他的表情。他胸前的溫度,卻像是烈火一般,炙燙了我的背脊。

“請皇上自重。”

吞咽下心中的沉重和苦澀,我淺淺一笑,抓下他的手。我厭惡與一般侍寝女子一般的身份,不像再度成為他洩欲的女人,不想繼續,那一個噩夢。

他冷嗤一聲,語氣夾着不該有的沉重。“自重?才離開一個月而已,就不想再和我扯上任何一絲關系了是嗎?”

回轉身,我說服自己不動聲色地面對着他,不會流露半分的情緒。“在我離宮之時,我已和皇上沒有任何的關系了。”

“是你該死地欺騙了我!”一想到她居然隐瞞他,他甚至沒有察覺,她早已恢複了兩眼清明。眼神一分分地變冷,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語氣冷沉。“你的眼疾不藥而愈,你卻隐瞞我!”

“我沒有做錯。”甩開他的手,我的堅定多了一分。

“你知道我為何厭惡這樣的生活嗎?就算吃的是精膳美食,穿的是綢緞錦衣,睡在羽毛鋪成的床,還是一只空有雙翼卻飛不高的籠中鳥,隔着黃金打造的鳥籠羨慕飛過雲空的野鸠。”

“依附男人而活,即使成為男人的玩物還是可以覺得快活,我不能過那樣的生活。”頓了頓,我毫不隐瞞我的憤怒和不悅。“絕不能。”

“為什麽非要離開,我不是已經給你足夠的自由了嗎?”他冰冷的眼神,卻在一點點地融解,黑眸之中有我所不熟悉的溫柔,更像是虛幻的美夢。

我淡淡一笑,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在心中默默回答,自從我知道他便是那個少年,我就知道,我遲早應該離開。

“你在這裏,比在我身邊更愉悅?”他久久凝視着我,眼神閃過一絲動容。

垂下眉眼,我輕聲吐出回應。“是。”

因為,在這裏不會苦痛,也不會掙紮,我可以更加忠于自己。

“我娘要你回家。”

身後,傳來一個李昊有力的聲音,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回家這兩個字,我清楚地察覺到東方戾眼神之中的深沉,被更加複雜的情緒所糾纏,我身子一僵,微微欠身,轉過身離開,甚至,不想與他告別。

“好,我們回去。”彎起嘴角,我應付自如,不想被他看到,我深藏的狼狽。

東方戾久久停留在原地,望着那兩個背影,手邊空空的,不剩下什麽,只是空氣之中,還殘留一絲似有若無的馨香……

那,屬于她。

為什麽會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改變了。

是當真和劈風所說的,她已經釋然了,還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