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榕樹。”慕容無心仿佛猜得到黑染心裏想着什麽,畢竟這麽多年朝夕相處,他自然是了解他的,“榕樹以樹形奇特、枝葉繁茂而著稱。而枝條上所生長的氣生根,向下垂直,伸入土壤,就會形成新的樹幹,這就是所謂的支柱根。眼前的這棵榕樹枝葉向四面伸展着,繁衍了無數條氣生根,其支柱根和枝幹交織在一起,這一塊就好似稠密的叢林了,其實這一片都只是這一棵樹而已。”
“真是一棵好樹……”黑染感嘆,“同根生,同根養,無争無奪,一片祥和。”看似無意,其實是有意想說給身旁的小王爺。
慕容無心沉默,不再多說什麽,黑染的意思,他自然是聽了明白的,他在若有若無地希望他,能夠愛護皇家弟妹。
轉身,擡步,迎風而行。黑染跟了上去,恢複了以往的安靜,也不再說話。遠處走來一個約莫十多歲的少年,悠悠閑閑,臉上洋溢着精神的笑,背上是一大捆幹細的柴火,手裏握着一簇簇盎然的白色繡球花,他的衣衫雖然打着補巴,卻也顯得幹淨,因為隔着遠,只能隐約聽着他在哼着小調,惬意無比。
慕容無心定定地看着他從遠及近,那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前方注視着他的慕容無心與黑染仿佛沒有看見一般,視若無物。
黑染不知怎麽的,嘴角又露出了一絲笑,最近他似乎有些喜歡上笑了。笑眯起了的眼睛,也能模糊地看到眼前,小王爺亦是含着笑,看着那個少年悠悠地從身邊過,突然地,小王爺臉上的笑冰凍般地凝固了。
少年口中念給漸漸清晰的歌謠,黑染聽着,也一樣笑不出來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少年在輕聲唱,唱到蒼蒼二字時,黑染看見小王爺挺直的身子明顯地一顫,只因歌謠裏有她的名字罷……
說來也奇怪,那少年唱來唱去,總是這一段,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直至遠去,他依舊一路重複着。
“這小孩,還真了解小王爺的心思。”黑染随口一說,把慕容無心從回憶裏拉了出來。
慕容無心不再看那個已經遠去的少年,口中開始學着那個少年歌唱,只不過,他唱的确實後幾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慕容無心仰面朝天,一路走,只覺得眼角濕潤,鼻子酸澀,仿佛一低頭,眼淚便會肆如洪流。
潛伏在東面城鎮中的青龍旗、鎮守在西邊沙漠裏的白虎旗、藏于南面異族的朱雀旗、散于北面山嶺叢中的玄武旗、隐于最中間的京都烨城的央黃旗,五大旗下的将領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一點,是慕容無心怎麽也沒有想不到的,他們的年齡段幾乎是三十到四十歲之間,他沒想到,這五大将領,竟是這般的年輕。
不過,這沒有什麽,在這一片碧綠青蔥的山坳之中,慕容無心終于看見了父皇留給他的財富,他相信他們都是最好的,無關乎任何。
五萬兵,對一個王爺而言,說少不少,對一場戰争而言,說多不多。此刻,慕容無心站在木搭的高臺之上,俯首而望,底下全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鐵衣戰甲,寒光長矛。只有在這種時刻,慕容無心才能做到忘掉所有,不需要醉酒,不需要欺騙,他終于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他的心情是澎湃的,話語也是澎湃的,他高聲問,“戰士們,可否願與我一同奪回天下!”
他是王,但他自稱為我。
沒有響徹雲霄的應答聲,因為山坳裏會有回音。只見所有人單手握着長矛,一手放置心髒處,屈膝而跪。這是一種無聲的回應,但慕容無心仍舊滿足。
需選五十兵進宮接回嘉德皇帝,由央黃将軍自薦,只因央黃軍一直隐于烨城附近,對烨城較為熟悉,又善陸房夜襲,他跪地仰望,語氣铿锵有力,“這第一響,便由央黃打響,請主上成全!”
慕容無心贊許地點頭,卻并未應下,他是有所顧慮的,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黑染,他無所表示,慕容無心一揮衣袖,大步跨下來高臺,“央黃将軍,此次只需五十人,夜探入宮,人少險大,關乎戰士們的性命,本王不想有任何一個戰士為此犧牲,所以需一套萬全之策,且先進帳商議。”
央黃将領微微一愣,眼裏有一絲感激。誰人都家人,誰人都有不舍,誰人都會怕死,只不過身為将領,身為戰士,他們不可以退縮,高臺下的所有人沒有想到,永黎王爺竟是這般地體恤,這般珍重他們的生命。
萬人簇擁,将他迎入帳篷內。士兵們停在了帳篷外把守,五将随他與黑染進帳。身在山中,帳內是十分簡陋的,只放了一張用木頭簡搭而成的桌案。條件的艱苦讓五大将有些尴尬,慕容無心反倒面露愧疚,與所有人一起圍着桌案席地而坐,嘆道,“真是苦了弟兄們。”
黑染眼裏有些許贊許。其實一直來慕容無心都是這般,沒有王爺的架子,因為自己很清楚,自己如今得到的這一切,本不應該就是屬于他的。他不像一般的皇孫貴族,那麽的不可一世,那麽的自以為是,他受過冷落,被遣千裏,他是唯一流落過民間的王爺,他得知很多都是來之不易的,尤其是人心。特別是現在,他不僅在收買人心,也是在試探人心。
待所有人坐定,黑染拿出了一張牛皮地圖平鋪在了桌案之上,慕容無心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是皇宮地圖。他默不作聲,靜靜地看着黑染做着詳細的策劃,不經意地打量着五将。他注意到一點,央黃将領果真比其他将領要了解很多,對于皇宮,對周遭進出口以及隐門,他幾乎都知道一些。
談定,五十人依舊是出自央黃旗,只不過這次是由五将推選而出的。此次夜探皇宮,這五十人便是戰之先鋒,經過精密的計劃,慕容無心似乎已經胸有成竹。
一切塵埃落定,一起都發展得順利,慕容無心沒有想象中的忐忑不安。
“主上,央黃定當全力以赴,決不負主上之托。”央黃将軍有些激動,但卻看得出他并不是為了邀功。
五十人,商議良久,直到午夜時分,那一支長長的隊伍在宣誓之後,如同一條蜿蜒的黑蛇,以極快的速度向山下行去,黑染領着黑衣黑褲的蒙面人從山林間馳騁而過,風一樣行于樹林之間。
慕容無心也有着極高的輕功,但是他沒有與他們一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需要找來信任的大夫,需要在準确的時間內到達永黎王府接洽黑染與央黃将士,以最快的時間将父皇安置好。
烨城有傳說,柳葉鎮有一名女神醫,面貌極其醜陋,卻有着起死回生之術,人稱“鬼臉醫”。名號說出來會讓人不由得寒毛聳立,可是,這抵擋不了慕容無心尋她的決定。
當然,“鬼臉醫”的由來只是因為她長的恐怖而已,但是,這些慕容無心是不在意的,他現在只是需要一個好的大夫,一個值得信任的大夫就可以了,其他的,他可以一概不管。
烨城,楊家勢力根深蒂固,猶如一株千年老樹,樹根錯綜複雜盤盈在烨城的土壤裏。不出名的大夫,醫術他信不過,有名的大夫,背景他信不過。而且,他明白,如果自己這段時間在烨城大張旗鼓的找大夫的話,自然會引起楊家的懷疑。
“鬼臉醫”雖然是近段時間才出現的一個山野大夫,慕容無心卻覺得她是最好的人選。
既有過硬的醫術,又不會牽扯到太複雜的背景。而且,他根本就不需要顧慮到隐于烨城市內的楊家眼線,如此甚好。
不知不覺,柳葉鎮驿站便到了。黑染早已将打聽到的告知于他,那“鬼臉醫”便居于驿站附近。
是夜,月色朦胧。慕容無心有一些恍惚,那髒兮兮的馬廄,有些眼熟的少年拿着草料喂着有些削瘦的馬兒,雖然喂着馬,眼睛卻目不轉睛地盯着替馬兒刷着背的……女子。
只不過是背影,閱女無數的慕容無心初次判斷,那個背影是個女子。夏天,她穿的并不多,雖然是粗制的麻布,卻掩蓋不了她玲珑窈窕,她的頭上蓋着的頭巾,在現在的這般天氣看來,顯得有些厚重,月兒有柔黃的光灑在她白色泛黃的粗布衣衫上,不知怎麽的,慕容無心卻是覺得這女子該是有着堪比仙人的美貌。
不過,他是清楚的。這個夜晚也是頭蓋頭巾的女子,極有可能是他要尋的那位“鬼臉醫”。左右端詳,慕容無心竟有些不想上前壞了這人寧靜。他知曉,那美好的背影一轉頭,會是一張想象不到的猙獰臉。
可是,他有要事在身,他只能匆匆上前,問道,“請問,‘鬼臉醫’可是住在這附近?”
莫名的,慕容無心心裏有一絲異樣升起。眼前的身影明顯的一怔,旋即緩緩回頭,那喂馬的少年仿佛回過了神一般,也扭過了望向他們。
慕容無心在那少年回神的瞬間突然地想起,原來是早晨時看見的那賦歌少年,待到在回神看那女子時,慕容無心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臉的疙瘩,猶如白皮的癞蛤蟆,在這夜裏,詭異醜陋得如同鬼魅一般。一陣寒意從心底直接涼至腳底,一時竟被吓得不知如何開口說話。
那女子顯然知道自己失态,幹嘛用頭巾圍住了自己滿是疙瘩的臉,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面。出于禮貌,慕容無心鼓起勇氣再次擡頭正視于她,不想卻看見了一雙時常夢裏相見的眼睛。忽閃忽閃,仿佛會說話一般的明亮眼睛,與憶蒼一樣的褐色瞳孔,清澈如泉。
“我便是,永黎王爺有何事?”那女子平靜的話語,不知怎麽的,慕容無心卻聽出了幽怨。
慕容無心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的“鬼臉醫”,她怎麽會知道自己便是永黎王?莫非她還有未蔔先知的能力。
見慕容無心不語,“鬼臉醫”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眼裏閃過了一絲慌張,連忙解釋道,“王爺初到烨城時,我曾在人群之中見到過您。”
話說的有理,他出來烨城時,那皇城道上,許多人都見過他了,他原本該是相信的,可是那一絲慌張不由得讓他起了疑心,只不過此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慕容無心沒有心思追根問底,直奔主題,“本王想請你救一個人,能否與本王一同回府?”
待在一旁的路迪望着莫憶蒼,他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只能才猜一些大概的意思,但是他看得見慕容無心的口型,明确地知道慕容無心的想法。
他自稱本王,自然是個大人物,救的人不是高官也是個權貴吧,此去就診,一定是個發財的好機會。路迪不由得精神振奮,連忙上前,沒有看見莫憶蒼眼裏的猶豫,便一口答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自然是好的啊!”
莫憶蒼連忙拉住身旁的路迪,可是他話已經說出了口,她無法反悔,她害怕慕容無心懷疑。無法,她只得點頭答應。
路迪似乎知道自己擅自做主,讓莫憶蒼為了難,不由得帶着些許歉意看着她,小聲地在嘀咕,“憶蒼姐……”
莫憶蒼的心漏掉了一拍,幸好蒙着臉,她佯裝着鎮定,一腳上前将路迪攔在身後,打斷了他的話,謙卑地躬身說道,“為人醫者,自然是要治病救人的。只不過王爺要救的人定是高官達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憶蒼自身是有些擔憂的,還望王爺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