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服
大殿陷入片刻靜默,香霧緩緩在眼前升起。
肖培風背着日光,長睫微微垂下,擋住眼中情緒,看不清神情。
“培風,你倒是來得巧!”太子殿下神色坦然,側身戳了戳謝可陽的額頭,“你未過門的王妃似乎對婚事頗有不滿呢!”
謝可陽捂着額頭不滿地看了眼太子,又心虛地瞥向肖培風。
好在肖培風反應平平,擡起溫和眉眼,似有無奈之狀,拱手道:“培風見過太子殿下。”
“想來太子殿下與謝姑娘青梅竹馬交情頗深,自然比培風更受謝姑娘青睐。”他嘆息一聲,似乎覺得遺憾。
肖培風走進殿內,臉上挂着和煦笑容,溫溫柔柔地落在謝可陽身上,問道:“謝姑娘,聽說今日試了不少裝束,可還喜歡?”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懷陽王對她的态度始終暧昧不清,但是在處事上從未有過怠慢和虧待,謝可陽實話實說:“不喜歡。”
反正事已至此,第一次與人成婚當然要選擇最喜歡的衣裳和首飾。
肖培風了然點頭,“在南方時,培風偶然尋得幾件缂絲喜服,來時恰好帶在身邊,謝姑娘若是不嫌棄,明日送到謝府試穿如何?”
“缂絲喜服?”
謝可陽驚訝不已,缂絲是一門極其難得“通經斷緯”的手藝,只能由匠人一針一線純手工織造,雙面合一,牽一發動全身、錯一線動全貌,過程複雜且耗時巨大。
并且,大齊幾乎沒有善于缂絲之人,除了天潢貴胄沒人穿得上缂絲織品,除了象征無與倫比的地位,另一層原因就是此物有價無市。京城名門之間流傳最多是缂絲畫扇,謝可陽廢了好大功夫才尋來兩把,這懷陽王倒好,不僅有缂絲喜服,看樣子還不止一兩件。
謝可陽着實有些心動,缂絲織造精美絕倫,甚至有着“一寸缂絲一寸金”的說法。
“謝姑娘意下如何?”
謝可陽狐疑看着他,越來越猜不透懷陽王的想法,缂絲如此珍貴的東西,他竟然讓自己随意挑選?
太子殿下托着腮,替她應了下來:“那倒是不錯,明日讓可陽試試吧。你們婚期離得近,本王還擔心時間不夠趕制婚服虧待了你們。”
謝可陽沒有反駁,嘟囔道:“尺寸未必合适啊。”
候衣姐姐道:“謝二小姐無需擔心,尺寸不合适稍微改一改就行。”
聞言,謝可陽沒再推辭,朝肖培風行了禮,“多謝王爺。”
“不礙事。”
三人離開侯衣房後,在宮門和四皇子撞了個正着。
“皇兄。”四皇子垂首拂身,餘光瞥過肖培風二人,嘴角下壓。
看見此人,謝可陽臉色肉眼可見變得難看,心裏依舊記得他和刑部尚書折辱謝倦的那些說辭,冷着臉行了個禮,低下頭不想看他。
深究起來,謝可陽和他的恩怨不止如此,最初她就對四皇子的印象非常不好。
謝可陽喜歡甜口的吃食,四皇子則偏愛鹹口,居然喜歡吃鹹味蓮子羹!謝可陽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四弟這是去陪孫小姐?”
“聽說皇兄和培風都在此處,正好一起來瞧瞧。”
“那可不巧,本王正要送他們出宮呢。”
四皇子面露遺憾,“看來是言鳴晚來一步。”
大齊國姓為姜,太子名喚姜鴻羽,四皇子名喚姜言鳴。
姜鴻羽不如他的名字,是個沒什麽野心的太子,處理政務常常從百姓角度出發,曾被皇上批為“優柔寡斷婦人之仁”;姜言鳴與他不甚相同,深謀遠略、心機深沉,行為處事與皇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雖說身上流着相同血脈,容貌也有三分相似,在謝可陽心中他們卻有着雲泥之別。
“謝二小姐,好久不見。”姜言鳴眼神落在她身上,彎起眸子深不見底。
謝可陽不擅僞裝,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面對肖培風時自知理虧尚有幾分好顏色,面對四皇子則是一個笑臉都擠不出來。
“見過四皇子殿下。”謝可陽繃着小臉,面無表情。
四皇子如何看不出她的嫌棄,笑意更深幾分,“謝二小姐如此天真可愛,倒是令人覺得可惜。”
誇獎的話從他嘴裏說出,謝可陽絲毫不覺得開心。
“在這深宮之中,若是無人庇護,怕是怎麽消失都不知道。”姜言鳴語氣意味深長。
謝可陽沒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語氣令她毛骨悚然。
“那麽告辭。”肖培風拱手道。
姜言鳴挑眉,“請。”
謝可陽趕緊跟在肖培風身後離開,走出幾丈距離回頭看時,發現四皇子依舊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們。
“殿下,進去吧?”站在他身側的太監俯身問道。
姜言鳴置若罔聞,瞧着像是受到驚吓将頭轉回去的謝可陽,突地哂笑一聲,“倒是個有趣的東西,可惜啊,可惜。”
“不知日後能不能弄到手呢?罷了,有的是機會。”
話音未落,遠處棗紅紋鶴朝服的男子心有所感般回過頭來。
姜言鳴眯起眸子,眼神冷了幾分,倒是個難纏的人物,若是不能為我所用……
“謝姑娘,你慢走,回去替我向謝夫人問好,明日培風一定前去拜訪。”肖培風将她送到馬車前,目視她坐進馬車。
謝可陽揭開窗幔看了看,“多謝王爺,告辭。”
“路上小心。”
“太子殿下,我走啦。”
姜鴻羽随意擺了下手,“去吧。”
車輪滾動,馬車逐漸駛離。
兩人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适才輕松氛圍消失不見,神情變得嚴肅。
“婚期太近了。”姜鴻羽嘆息也似地說。
肖培風白皙手指握住腰間合攏的折扇,鳳眼深邃,無悲無喜,“太子殿下自求多福吧。”
姜鴻羽失笑,“明知可陽與我交好,向父皇求娶她不怕被言鳴誤會?”
“培風無心朝政,做個閑散王爺便是。”
“既然如此,父皇為何讓你與我一同行事?真是猜不透聖意啊。”
肖培風沉默片刻,嘆息道:“太子殿下,您宅心仁厚,愛民如子,不是皇上想要的繼承者。”
換句話說,光是這些不足夠,他沒有野心、謀略不足,可以成為明君,卻不足以延續齊眀帝想要的千秋霸業,
姜鴻羽不怒反笑,“果然來自南方,性情溫和似水,相同意思從培風口中說出來就頗為中聽。”
“殿下謬贊。”
“若是孑然一身,像培風一樣做個閑散王爺倒也不錯,只可惜……”
只可惜,他不僅僅只是一人,背後有着母族希望,有着忠臣擁護,一旦落敗等待他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如此想來,在此之前可陽與肖培風喜結連理倒算是一件好事,于她、于謝家都是。
“可有轉圜餘地?”
沉默良久後,姜鴻羽問了和謝倦同樣的問題。
肖培風給出了同樣回答,“有。”
“可否言明?”
“為大齊百姓,應是太子殿下;為千秋霸業,則是四皇子殿下。”
翌日,謝可陽興高采烈起了個大早。
用了早膳在院中逗鹦鹉玩兒,幾個時辰過去依舊沒有懷陽王府的人前來,心裏不由忐忑起來,懷疑懷陽王昨日那番說辭只是為了搪塞她,讓她白白抱有期待,竹籃打水一場空。
心急如焚等到未時,終于看到小星子狂奔而來的身影。
“小姐!懷陽王來了!正與夫人在前堂呢!”
謝可陽早就蓄勢待發,急匆匆趕到了前堂。
隔得老遠就看到幾十個懷陽王府穿着的下人站在院中,手裏捧着好些叫不出名字十分精美的物件。
謝可陽尋找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缂絲喜服,魂不守舍地走到堂前,眼睛還黏在下人身上。
“可陽!”謝夫人斥責一聲,“還不快過來向王爺行禮?”
謝可陽登時反應過來,看向堂中的肖培風,對上一雙溫潤如玉的笑眼。
“可陽見過王爺。”
謝夫人瞪她一眼,解釋道:“王爺不必與她一般見識,可陽無甚規矩,日後妾身一定好生管教。”
肖培風搖頭,“謝夫人言重,謝姑娘與培風多禮便是見外,如此這般倒像是将我當做自家人,不禁令人心生歡喜。”
謝夫人被他三言兩語逗得合不攏嘴,連連道了幾聲“好”。
“王爺說得對,您和我們可陽是自家人、自家人!”
謝可陽垂着腦袋,臉頰微微發燙,心想那日還揶揄我伶牙俐齒呢,明明你也不遑多讓。
肖培風含笑望着她,對謝夫人道:“今日初次拜訪,培風挑了些拿不出的物件送與二位,還望莫要嫌棄。”
“王爺說笑,怎會拿不出手?這些物件單單一件就價值連城,實在太過貴重了,我們萬萬不敢收。”
“謝夫人哪裏的話。”
他們言談間,謝可陽終于看見被幾名侍女捧在手上的缂絲衣裳,頓時眼睛一亮。其中除了喜服,還有尋常衣裳。
“王爺,這些也是缂絲織造嗎?”謝可陽指着那些尋常顏色的衣裳問道。
肖培風莞爾道:“嗯。培風少年時頗為喜歡缂絲手藝,為此收集了不少缂絲織品,大部分是女子衣裳,織好後就送到手裏,反正閑置着也無用,便想讓謝姑娘看看是否合身。”
謝可陽眼中熠熠生輝,指着自己難以置信道:“王爺要送給我?”
“謝姑娘不嫌棄的話。”
“不嫌棄!”謝可陽情不自禁上前幾步摸了摸料子,心生喜歡,“我可以去試試嗎?”
肖培風道:“請便。”
謝夫人本想阻攔,瞧見謝可陽迫不及待和肖培風恬淡笑意,不由失笑,沒有說話。
謝可陽立刻領着小星子去換衣裳,本以為尺寸多少會有出入,回頭讓人改改就行。誰知上身後衣裳不大不小剛好合适!
“小姐,這簡直像為你量身打造一樣!”
小星子繞着她轉了兩圈,神情難掩驚豔。
謝可陽亦是喜歡得緊,拉着她往門外走。
“我們去給王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