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起先是說皇上親自見了太傅府的家塾先生,等傳到後來越來越多的細節出來了,講話的人皆都唾沫橫飛講的眉飛色舞,說這家塾先生如何貌美如何品學俱佳還有一手好廚藝,說這皇帝兩年裏頭一回出宮是專奔着這家塾先生去的,說皇帝見家塾先生一見傾心,不顧人家丈夫在是牽手還摟腰,還想趁着這次宮裏選秀要将這家塾先生選進宮去,更有人說皇上今年強行以才選人,全是因為這美豔嬌先生。市井裏講這些個的大多是男人,男人之間将這許多話說完,末了就互相看看對方下面,然後邊笑邊留下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如此雲雲,後來各種傳言已經讓人眼花缭亂,說什麽的都有,等傳到滿天下的時候還有人說這美顏嬌先生已經懷了皇上子嗣。
總之,不出半日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傅府裏有家塾先生得皇帝青眼,不出三日天下人皆知這點。
這消息到底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卻是說不清,問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說的信誓旦旦仿佛皇上見先生的時候他就在現場,可一個人卻是說一個樣,問到最初那幾個人的時候,有人想起來約莫這消息是從西城那一片兒傳出來的,再細問,那就不知道了。
總之,這流言的結果就是,名滿天下的讀書人之楷模太傅張載家裏有個比太傅更名滿天下的家塾先生,有說戲文寫本子的人見天兒在張府的偏門正門守着,眼都不敢眨希望能見着這女先生,每一個從張府出來的女眷一露臉,轉瞬間不知從哪裏就冒出些不知名姓的人蜂擁上前,一手握筆一手拿紙,狠命一通寫畫,直将這女先生容貌流傳了個五花八門。
太傅聽到這些撚着胡須不言語,穆清從野夫在酒樓拿來的畫本子上看到亂七八糟的戲本子也有些哭笑不得。
“這事兒搞大了侬知道伐,侬出名了哇侬曉得伐。”太傅坐在竹林子裏吃茶養神,跟穆清說話時說學家裏老廚娘的吳音說話,像個老小孩兒。
穆清于是更加哭笑不得,只是心下越加不安起來,已經三日過去了,料想中還要來的人再沒露過面,太傅這裏也沒有任何動靜兒,那,他是沒認出她來?那那天形同發瘋一樣的亂砸亂鬧的人是到了個陌生人家裏都那樣?
穆清不曉得了,畢竟她那時候鮮少在其他地方見到他,大多時候在寝宮裏,或者就是太後身邊再不就是先帝身邊,其他地方見他也都是匆匆。只是待人接物,大約是知道他不懂這些,興許他有可能不知道在別人家裏不能由着性子胡來罷,現在他當了皇帝,更是沒人敢說他,興許他就是沒認出她來,只當她是個尋常婦人,要不然他怎麽沒有其他動作,哪怕是有人将她拖走了去,或者是他要整治太傅,竟然都沒有,毫無動靜。
他萬不是個可以忍受別人欺騙的人,穆清知道。
垂拱殿裏,沈宗正垂手站在堂下大氣都不敢出,只盯着自己腳下的一方地不敢擡眼皮。
這兩天坊間的傳言他聽說了,聽了之後不過是一笑了之,等進宮了問了嚴五兒之後才知道是真的,當時就眼皮子一跳,覺得太平日子可能到頭了。
這兩年皇上再怎麽心情不好,再怎麽撥了大量的銀兩在尋找靜妃這事兒上,可是他們幾個都知道這事兒也就這樣了,靜妃确乎是死了,他們尋找的也只是靜妃屍體,更确切的說是尋找帶走靜妃屍體的人,當然皇上只是想找靜妃屍體,他們底下的幾個卻是在找帶走靜妃屍體的人,靜妃已經死了,這是連皇上都确定無疑的。
前兩天聽嚴五兒說大前天皇上連吐帶發燒晚些時候還去了垂拱殿狗屋裏跟狗睡了一宿,當下他就眼睛都直了,皇上自從沙場回來,再沒有從狗那裏試圖尋找過慰藉,皇帝都當了兩年了,竟然去了狗屋。
聽嚴五兒還說,他自己覺得在太傅府裏的那女先生是靜妃,沈宗正給了嚴五兒一個懷疑的眼神,嚴五兒自己也就不很确定,只說皇上從太傅家裏回宮的時候一忽兒咬牙切齒一忽兒大喘氣,一忽兒還淚流滿面,險些是瘋了,估計是瘋了,只是這回瘋的輕了點,沒有亂打亂罵亂殺人。
如此沈宗正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莫非,那靜妃真活着?等從嚴五兒手裏拿過從那女先生寫的字之後,沈宗正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女先生當真寫了一筆好字,怕是大丈夫都寫不出這樣的字,然,這不是靜妃的字。他算是幼時就結識了她,也曾看見過幾次靜妃的字,靜妃寫的一手好簪花小楷,得衛夫人之真傳,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麗,宛然若樹,穆若清風,斷不是有這等丈夫氣的豪草。
等被叫去皇上書房的時候,沈宗正以為皇上要發瘋的,然叫他去的那天皇上很平靜,只是讓他将太傅家所有人口連同祖宗八代都找出來,最重要的是太傅婦人一家祖宗八代也要找出來。
沈宗正領了旨,出宮之後就去找禦天。皇上身邊自始至終有那麽幾個人,其中禦天便是一個,他們是師兄三人,禦天最早入師門的,接下來是他,最後才是皇上,現在禦天便管着皇上的鎖兒樓,朝中的事情,皇帝自有皇宮的人使喚,江湖上的事情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便是鎖兒樓的活了。
江湖人有江湖的規矩,江湖和朝廷是分開的,各自走各自的道,歷朝中沒有一個皇帝敢一手攬江湖事,一手管百姓事,新皇是頭一個。
那天沈宗正跟禦天說了這事兒之後,禦天便沉默的應下了,只是沈宗正臨走時候見有聿從窗戶裏飛進來,本要看聿帶來的信的,卻是瞬間晃了個神,那信紙便被禦天收起來了,沈宗正沒有在意,鎖兒樓成天的有四面八方的信送過來,遂跟禦天交代了就走,昨日拿了厚厚一疊紙張,今日便來給了皇上。
皇帝坐在案後,面無表情将所有紙張一頁頁翻過,在看見“鹹平二十二年臨夏五月五日張家有嫁娶之事,張載子侄野夫娶南陽徐雲客之長女”時候眯着眼睛将這行字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最後閉上眼終還是将這沓紙摔出去,漫天飄飛的紙張裏,皇帝閉眼皺眉,憤慨仇恨的仿佛今日國喪在他手裏。
沈宗正不知其緣故,太傅的祖宗八代連同已逝婦人祖上都被寫了個詳詳細細,裏面并無奇特之處,這幾天滿天下說的女先生他也看了,并無不妥之處,太傅結識南陽徐雲客并不稀奇,那名滿南陽的風流才子肯将女兒嫁到太傅府上也無稀奇之處。看見皇上表情,宗正就只以為皇上是找靜妃不成再再失望而已。
驀然,案上的奏折“嘩啦”一聲全被掃到了地上,皇帝兩眼爆紅一腳踢翻了案幾,轉身将殿裏擺放的其他物件一通亂砸,邊砸邊大出氣,顯然是個暴怒的樣子,口中還念念有詞,沈宗正細聽,聽出皇上來來回回在嘴裏攪和的就是四個字“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嚴五兒連同沈宗正不知其故,也不知皇帝口中的“他”是男是女到底是誰,只防着自己不被碎片刮到,旁的就一句話都不敢說。
“傳令,傳令,将守城将士全給我撤掉,撤掉,從今往後,有關靜妃的事誰都不許提,不許提!”皇上邊砸邊說,邊說邊哭,不,邊嚎,狀若瘋狂,兩頸青筋暴起額頭怒張,險些要将殿裏的兩人活活吓死。
“臣這就去辦。”沈宗正逮了空隙看皇上稍稍平靜插空說了句轉身告退,壓根顧不上管嚴五兒懇求的眼神。
他是早上領命去撤掉守城将士的,守城将士一撤掉穆清立馬就知道了,心裏一突不知皇帝是何意,只野夫要收拾行李立馬走。
穆清按着野夫沒讓收拾,他們需靜觀幾天,這樣走了留下的攤子太大恐要連累太傅。誰知晚上守城将士重新回來了,所有人出進俱都恢複原樣,須得拿着戶部下發的印有自己頭像的關蝶進出城。
早上去下令撤了将士,晚上就被召進宮說要重新恢複,沈宗正皺眉很不願意執行這樣毫無緣由反反複複的口令。
“去吧。”皇帝擺手讓他出去,沈宗正莫可奈何,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緣由,卻得了個皇帝的半天沉默。
宗正于是就出去了,他出去了,皇帝對着空氣自言自語,隐約聽見“我怕她再跑了。”聲音也不很清楚,只皇帝聲音表情俱是淡淡的,有生氣有傷心也有不甘,只是都一二分,不若早上時候駭人,俄而又是個咬牙切齒想将誰碎屍萬段的表情,沒人陪他,他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裏變臉。
當晚,韓應麟揉着眉心從書房回到卧房,門一推開韓應麟腳步一頓,屋裏一室黑暗。他轉身将門關好,然後極目将卧房掃視一遍,沒人。韓應麟再再仔細掃一遍,還是沒人,只是空氣裏漂浮的味道讓他知道這屋裏該是有人來過了,那人來過了。
轉身将房門拉開,庭院裏的月光冰涼如水,哪裏還有誰人的影子,不由苦笑,轉身重要關上門,耳朵一動,轉眼看回廊那頭,有個纖細黑影溜溜達達的往來走。
一瞬間怒火如熾,想着他該要跳将起來大罵然後将人轟出去的,可人影越溜達越近,他的嘴張了幾張話就是說不出口,如此就想,罷了罷了。
“咦,你回來了。”那人走近了,臉也就在月光底下顯出來了,聲音如清泉入口,水潤深沁,端的是清明婉揚。
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眼勾鼻挺唇丹豐,額心一點猩紅小痣,眼波流轉間酥媚入骨,骨架纖細手腳修長,玄色長袍更稱的人肌膚如玉,月光下旁人乍一看幾欲以為是畫中谪仙脫畫而出。
這時候這玉人正一手拿一只苞米大嚼一手搔着後脖頸,邊走邊毫不在意的問了兩手還扶門的戶部侍郎韓大人一句。
“大膽……夜闖朝廷命官之所……”韓應麟怒火勃勃,終于是脫口一出怒斥,話未說完,大嚼苞米的玉人已經撥開他的胳膊擦着他身體進了屋內,邊大嚼苞米粒邊吃吃笑,仿似他韓大人剛才說了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