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府。
李嬸經常在這裡幫忙，據說是林鎮上的一戶經商之家，經營布匹的生意，家底殷實優渥。
“這家的男主人，可真是有本事，年紀輕輕，倒是經商的人才。來到林鎮不過才大半年的時間，就把生意做起來了。”頓了頓，李嬸帶我走入廚房，笑着随口說道。
“跟了這樣的男人，這家的少奶奶，有福啊。”
但笑不語，我彎下身子收拾着手中的食材，耳邊再度傳來李嬸的聲音。“都說男人一旦有了錢就會花心，這家可不是。肖家的男主人對自己的女人，百依百順，捧在手心中疼着呢。”
“李嬸，李叔對你也很好啊。”
果不其然，李嬸的臉上，有些許不自在的神色。“我們都老夫老妻了，他還能不要我嗎？”
微微一笑，我擡眼看她，緩緩說道。“可以相知相守，也是種幸福。”真正的情感，可以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即使磨滅了當初的豆蔻年華，相愛的心，還可以在時間之中默默沉澱，永恒。
“李嬸，這位姑娘是誰啊？”門外走進一個陌生的中年婦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
李嬸将我拉到婦人面前介紹：“福嬸，這是我拉過來幫忙的穆姑娘。”
福嬸臉上的笑意，不無深意。“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找了個新媳婦呢。”
“穆姑娘是京城人，又怎麽會看得上我們小鎮上的人呢？”
“李嬸，你別這麽說。”淺淺一笑，我不以為然。
“穆姑娘看上去的确和我們渭城的女兒嫁不太一樣，該不會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吧。”福嬸小心翼翼地猜測，我卻沒有回應，只是沉默。
“看來的确是如此。不過，京城中的大家閨秀，怎麽會無緣無故來渭城吶？”
“福嬸，你又多嘴了。”李嬸嗔怒道，将我從尴尬之中拉出來。
“好，我不多說了。李嬸，只怕你有心，人家姑娘無意吶。”福嬸端過燕窩，含笑吐出一句話。
有心？我默默觀察着李嬸臉上的表情，心卻随即變得沉重。
“福嬸，你在嗎？”耳邊，似乎傳來一陣柔嫩的聲音。
“夫人，廚房裏太悶熱了，你別進來了。有什麽事，吩咐我就好。”福嬸急急地走向門口，大聲說道。
“他喜歡喝我煮的涼茶，天氣太熱，可以解火。”那位‘夫人’卻似乎沒有什麽架子，獨自踏入廚房。
擡起眉眼，視線不經意地停留在她的臉上，燦爛的笑容頓時停格。
而對方，也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眼中的笑意，漸漸閃爍着不一樣的光彩。
“怎麽？穆姑娘你認識夫人？”
我以一種不相信的眼光看着那人，胸口一緊，費力地回答道：“認識。”
“珠兒。”
她，已經添了幾分成熟女子的韻味，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澀了。一襲深紫色華服，勾勒出不少穩重高雅。
“五姐。”
她久久凝視着我，清澈的眼中，閃爍些許淚光，輕輕走上前來，擁住了我的身子。
“我好想你，除了我娘，我最牽念放不下心的人，便是你了。”
“我們出去再談吧。”輕輕撫上她的背，我淡淡回應道。
“好。”
任由她牽住我的手，走入她的房間。
珠兒眼神一沉，似乎是在為我此刻的處境擔心。“五姐，你怎麽會在渭城？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緣故嗎？”
垂眸一笑，我簡單地一句帶過。“我并不屬于深宮，遲早該走到這一步的。”不想多加解釋，至少苦痛，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
環顧四周，望着精美明淨的房間，我淡淡一笑。“不過，沒有想到，肖奇将你照顧得這麽好。”
“他雖然只長我兩歲，但是心地仁厚，做事周到，值得我去依靠。”是，如果不是相信他，我不會将珠兒的安慰托付給他。
珠兒的臉上，緩緩浮現些許緋紅的顏色，聲音越說越低。“他雙親早逝，不只會照顧自己，還很體貼我。當時我們不知該去往何處，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回家鄉渭城林鎮，所以……”
含着笑，我提她說下去。“所以，你就跟了他，成了他的妻子。”
珠兒淡淡笑着，眼神之中不無滿足。“他給了我足夠多的幸福，如果當日不是你帶我離開，替我做下了這個重要的選擇，我也許會錯過今日的一切。”
“我們成婚時，兩個人一無所有。他要我相信他，絕對不會讓我挨餓受凍。”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心生觸動。看似平凡的一個承諾，卻是真正的美好。患難之後，經過磨練的感情，必定會堅實如鐵。
移開視線，望着珠兒身上的絹絲華服，加上曾經聽到的那些傳言，想必肖奇沒有讓她受苦才對。“聽說，他很有經商的天賦。”
珠兒默默點點頭，嘴角的笑意溫柔而平靜。“雖然如今的生活，遠遠比不上當時的慕容府。但是，只要這樣就好了，我不貪心。”
站起身來，我背過身問道。“肖奇不在府中嗎？”
“他去布莊了，待會兒會回來的。”
“五姐，就住在這兒吧。我吩咐下人替你準備個房間，好嗎？”走向我的身邊，珠兒輕聲說道，朝着我微笑。
“別拒絕我，如果沒有你，也不會有今日的我們。”望着我的遲疑，她的語氣更加懇切，加了一句話。
坐在她的身邊，我沉默了半響，最終吐出一句話。“爹病了。”
珠兒的臉上，盡是擔憂的神色。“病得嚴重嗎？五姐去看過爹了？”
我默默搖搖頭，也許今世我都無法再踏入慕容府一步了。
“可惜，我也無法回頭了。我會替爹娘祈福的，只是我不後悔曾經的選擇。”珠兒的眼中，有我所不熟悉的堅定。
她苦苦一笑，回憶當時的境況，還是覺得沉重與無奈。“更何況，我不單沒能幫得上爹，還不說一聲就走。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回不去了。”
那一年中，發生了太多事。慕容琳的不甘，慕容晚的迷茫，慕容珠的無奈，如今，卻改變得面目全非。
“五姐，你一定要比我更幸福。”珠兒直視着我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就把渭城當成是你以後的歸宿好嗎？找一個男人，也許無財無勢，只要真的疼惜你，包容你，就夠了。”
聞言，輕輕撫上她的秀發，我笑着回應。“不必為我擔心，當年這麽多事，我都扛下來了，以後，我便是無堅不摧了。”如果我的人生只是煉獄，那麽我将把我自己的心，煉成最硬最鋒利的利器。從此，刀槍不入。
“看着五姐總是這樣，我都看不下去了，不會……不會覺得孤單嗎？”她神色凝重，壓低聲音，低低的聲音，穿透我的耳邊。那一個字眼，似乎在我心底掀起了絲絲波瀾。孤單，也許，有時候會。
“珠兒，我回來了。”
身後，驀地傳來一陣聲響，望着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我并不意外。
肖奇的身子，高大了些，一襲淺綠色的張袍，顯得很有精神。依舊年輕的臉龐，雙眼之中多了一分精明，少了一分單純，眉宇之間少了些許天真，多了一絲睿智。
“小……小姐？”肖奇緊緊注視着我，眼中，驀地躍入了欣喜的神色，他大步走到我的面前。“小姐你什麽時候來到林鎮的？”
“一月前，我就已經來到渭城了。今日李嬸要我來府中幫忙，沒想到居然遇到了你們了。”話鋒一轉，我認真地看着他，說道。
“不過，我很感謝你，一直陪伴在珠兒身邊，不離不棄。”
“小姐囑咐的我自然銘記在心。”肖奇的臉上，似乎有些許的不自在。“不過，小姐不會覺得，我這樣的身份，配不上珠兒嗎？”
我淺淺一笑，心情平靜。“配或不配，是需要自己感受的。你們感情這麽好，年紀相仿，性情相近，怎麽會不适合？”
“只是，我知道珠兒她想家，可是，我沒有辦法帶她回去。”說着這一句，肖奇對珠兒的疼惜和憐愛，溢于言表。
珠兒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眉頭緊蹙。“我沒有關系。等再過幾年，爹的氣也?笑了，我們再一同回去看望他們二老。”
默默點頭，我笑望着眼前這對年輕的夫妻。“是，肖奇，珠兒說的在理。”
“肖奇，我們要五姐留下來，好不好？”珠兒拉拉肖奇的衣袖，語氣再認真不過。
肖奇将視線移向我的方向，鄭重說道。“小姐，如果你不嫌棄，也把肖奇當成是你的親人。留在肖府，我們一家子生活在一起。”
“五姐，這裏，也是你的家。”珠兒的語氣，是征求，更是真誠。
心，漸漸變得沉重而溫暖。我緩緩擡起眉眼，望向眼前的肖奇和珠兒。最終答答應了。
“傻珠兒，我願意留下來，你又哭什麽？”輕輕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淚水，柔聲問道。
珠兒噙着淚眼，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只是在想，此刻的慕容府，應該很冷清吧。大哥戰死沙場，二姐遷往邊遠的山莊，其他三個姐姐早就成為人婦，五姐你又與爹劃清了界線，而我不告而別。爹膝下的七個兒女，卻沒有一個可以留在他身邊……”
垂眸一笑，我卻不再說話，如今的場面，是他一人造成的。将子女當成是利用的工具，滿足他不斷攀升的野心，如何可以享受天倫之樂？
“其實，我娘親曾經說過，當初三娘懷了五姐的時候，爹很開心，陪在三娘身邊，噓寒問暖。”
“五姐，我想爹并不讨厭你。”
“我明白。”苦苦一笑，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站起身來。“我想在府中單獨走走走，靜一靜。”
“五姐……”
‘珠兒，讓她去吧。”肖奇攔住了想要跟上前來的珠兒，安撫着她。
打開門，我不斷地停停走走，最終腳步，停留在花園之內。
坐在涼亭之內，渭城的夏日悶熱，人仿佛也難以呼吸，透不過氣來。我不清楚，為何爹會将原本的愛，變成恨，只是因為先皇的存在，覺得嫉妒而已嗎？可是，娘親選擇的人，終究還是他，不是嗎？娘親不在了，他就将這種恨意，轉嫁到我的身上了嗎？
“穆姑娘。”
“李嬸。”從回憶之中抽離出來，我恢複了笑意。
李嬸不解地問道：“你真的是這位夫人的姐妹？”
“我是。”
“哎，看來穆姑娘的确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以前是千金小姐吧。”她眼神有些許複雜，壓低聲音說道。“不過，穆姑娘你沒有什麽架子，平日還跟着我一起幹這些粗活，我倒也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其實，本想再過些時間，讓穆姑娘去見見我那兩個兒子。”
微微蹙眉，我迎上她的雙眼，柔聲問道。“我？李嬸，為什麽？”
李嬸笑了笑，輕輕握住我的手。“我說話不懂拐彎抹角，穆姑娘你也別見外。我中意你，所以想挑一個我自己喜歡的媳婦。”
“雖然李家不是大富之家，但是李家有兩個牧場，說起來也并不寒酸。”
沒有些許的遲疑，臉上笑意不改，我委婉地推脫。“李嬸，想必我令你失望了。”
“穆姑娘看起來不是看重錢財的人，不會是看不起李家吧？”李嬸的臉色有些許尴尬，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也是，你是從京城來的大小姐，怕是眼界很高。”
對于李嬸的直爽，我笑了笑，繼續說道。“沒有，這一個月以來，我的生活，多虧了李叔和李嬸的照顧。我把你們當成是親人，并沒有見外。”
李嬸不太明白，眉頭深鎖。“既然把我們看成是親人，那為什麽要拒絕呢？”
“李嬸，我知道李家是一戶好人家，但是你對我，又到底了解多少呢？你并不清楚，我是個什麽樣的女子，你對我，并沒有知根知底。”
微笑着，我壓下所有的情緒，平靜地面對她。“所以，找我當你的媳婦，到後來，發現你對這個媳婦一無所知，不會後悔嗎？”
“而且，我也不想利用李嬸你對我的好感。”頓了頓，我将視線移開，從容地說道。“我，更不想欺騙你。”
“我不會是你所滿意的那個人選，我很清楚。只是其中的緣由，我不方便告知。”
“穆姑娘……”李嬸的臉上失了笑意，神色沉重地望向我，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李家的人，想必都像李叔李嬸一樣善良，是我沒有這種福分。”苦苦一笑，每一次回想，只覺得自己的過去，仿佛是陰暗的，殘破不全的，不值得他們寄予太多期待。
“李嬸，我先走了。”微微欠身，我直直轉過身子，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崩潰。
還記得，站在山洞口的我，望着那一座大紅花轎，不無豔羨的心情。而站在不遠處的他，曾經這般問我。“即便是嫁給一個平淡無奇的男人你也不在乎？”
而我，卻是如此回答。“若是相愛的話，并不是在乎那個人是否平淡無奇。”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再愛的勇氣了。
“五姐。”
心驀地一驚，望着停留在我面前的珠兒，面無表情，方才的情景，怕是她都看到了。
“五姐，你為何要親手斷送自己的幸福呢？”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眼神之中，不無動容。“難道，你真的想孑然一身嗎？的确，女子不必依附男人而活，但是，多一個人陪伴你，不好嗎？”
“你還記得，當初你是如何告訴我的嗎？你要我，從今以後，忘記我原本的身份。”漸漸的，我聽到她輕微哽咽的聲音。
“所以，我忘記自己的名字，留在千裏之外的渭城，當一個被夫君疼愛的女人，每日都過得幸福滿足。”
望着我沉默不語，珠兒的視線緩緩落在我的臉上，輕聲說道。“難道五姐你，不可以忘了自己是誰，重新開始嗎？”
我的确是在試着忘記，那些糾纏不清的過去，只是同時，拒絕了幸福的機會。
幸福，往往在我觸手可及的下一刻，就摔得粉碎。
“過往，就當作是前世，我們心知肚明，但是沒有必要再去追究了。更重要的是……之後的日子，我們要如何過下去。”
輕輕抱住珠兒的身子，依靠在她的肩頭，我安靜地閉上雙眼。悶熱的空氣，仿佛漸漸變得清新，淺淡。
“五姐，求求你，不要為難自己。”
慕容晚，不該為難自己，即使過去慘不忍睹，我不該停滞不前。
心，從未如此輕松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