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閉上了雙眼，這一次，我不反抗。
即使他身受重傷，要殺了我，還是易如反掌。
久久沒有任何的動靜，我才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道亮光閃過，他手中的利劍驀地擦過我的臉頰，劍鋒銳利，一縷發絲被生生割斷。
這，是他的警告。
陡然深吸一口氣，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斂去了怒氣，突然顯得萬分疲憊。看得出來，他的情緒有所軟化。“我不會殺你。”
心驀地被掏空，相似的話語，卻翻卷了我的回憶。
回憶一頁頁翻過，耳邊只剩下一個清冷的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傳入我的耳中。“睜開眼，我不會傷你。”
緊緊握住發冷的雙手，緩緩擡起眉眼，望向眼前的少年，仿佛在一刻間，跌入他的那一雙黑眸之中。
“你很害怕吧。”
我緩緩搖頭，一言不發，告訴自己我不害怕，卻只是自欺欺人。
方才的黑暗，吐着信子的蛇，冰冷的山洞，都是一場噩夢，我害怕自己永遠也醒不過來。
白衣少年俯下身子，看我不說話，淡笑着凝視我臉上的淚痕。“你沒事吧。”
“你受傷了。”
我指向他的右臂，那裏，是個小小的傷口，流淌着最新鮮的血液。沒有尖叫，沒有恐懼，我少了幾分該有的孩子的情緒。壓下方才的恐懼，我掏出懷中的絲帕，走向他，以絲帕系上他的傷處，喃喃自語。
他不在意地望着手臂上的血跡，從潔白的絲帕之中滲透出來，神色自若。“難道你想報恩？”
強裝鎮定，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顯得幼稚和無知。“知恩圖報的道理，我懂。”
他走向不遠處，撿起地上的獵物，上了馬，語氣平淡。“算了，你還這麽小。”
不服氣地擡眼看着他，我不甘示弱地說道。“等我長大了，我會的。”
聞言，他似乎覺得好笑。“怎麽？你還想以身相許是嗎？”
“報恩不只有一種方式，是你将我從那裏救出來……”我的神色有些許的不自在，視線飄向那個黑暗的洞口。
“好。”他淡淡笑着，臉上的笑意疏離，卻像是敷衍。
我目送着他離開，這是除了大哥，唯一一個願意保護我的陌生人。甚至，我不知道此生是否可以找到他，卻早早許下了諾言。可笑的是，我們對于彼此，一無所知。而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而他的面容，也漸漸變得模糊了，我想即便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早已變得再陌生不過了，我根本無法認出他來。
再說，不會有那樣的人的，不會有的——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可能是真的。
從回憶之中抽離出來，我撇開視線，停靠在另一面的冰冷的岩壁之上，再度恢複了沉默。
脖頸處似乎還殘留着利劍的寒意，我一言不發，緊緊握住手中的翠玉扳指，察覺到他陰冷的視線，我卻故意忽視。
“如果你真的想要報恩的話，不必對我心生防備，這樣，就夠了。”
他的這一句話，令我有些許的不敢置信，我默默擡起眉眼，望向那一雙黑眸，其中沒有了寒意，也沒有陰沉，似乎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要我不設防地面對着他嗎？可惜，我做得到嗎？
他眉頭微蹙，似乎對我的回應不夠滿意。“我說過，我已經不恨你了，可你的心還在怨恨嗎？”
彎起嘴角淡淡的笑意，我平靜地望着他的臉，“我不恨你的，從頭到尾都不恨你。”
“我知道，目睹親人痛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傷害。因為有過相似的過往，所以我不恨你。”
“老狐貍并沒有善待柳宛心，一直都沒有？”他冷眼看我，聲音低沉。
“雖然娘親從來不說，但是我知道她不快樂。但是，她還是自願留在爹的身旁，直到死。”
頓了頓，我沒有收斂臉上的笑意，面對着他淡淡說起。“我清楚殿下不想聽到我的解釋，所以之前對于你強加在我娘親身上的怨恨，我不想多說什麽。但是此刻，殿下既然已經放下了心中的恨意，那麽應該可以容我說些話吧。”
“睿敏皇貴妃得不到先皇的心，自然是痛苦萬分，但是兩情相悅的先皇與我娘親，亦沒能在一起厮守一生。”
聞言，他的眼神驀地一沉，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卻沒有再說一個字。
“所以，殿下應該學會原諒他們。”
他蹙起眉頭，冷笑一聲。“為什麽我必須原諒？”
輕輕一笑，我的笑意沾染不上他的雙眼。“原諒別人，才能讓自己解脫。”
“我想這是他們的選擇，選擇留在誰的身邊，選擇放開誰的手，選擇與誰共度一生。雖然，心的方向，是一開始就無法選擇的，也無法改變的。”
“但是，我想即使是給皇貴妃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也許她還是會選擇先皇。因為，感情的一面是痛苦，另一面，卻是執迷不悟的刻骨銘心。”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了，語氣之中夾雜了我無法辨識的複雜情緒。“這恐怕也是你的感受吧。”
我的心驀地一沉，可以忽略自己最真實的內心感受，撇開視線，再度沉默不語。望向洞外的明朗，我的心情最終歸于平靜。
“他既然無法守候在我的身邊，想必是我和他無緣，也怪不得任何人。”
我想，我開始越來越釋然了。我不想讓自己，終日活在過去和遺憾之中。沒有他的陪伴，但是我的路還是很長，即使是一個人，我還是要走下去。
他淡淡睇着我，嘴角的笑意變得有些許冷淡。“你似乎比我想象中還要堅強。”
我暗暗抱緊雙臂，山洞中的冷意，令我很不舒服。“也許，是因為我身份的關系。從小到大，府中就沒有多少人，真正願意關心我們母女倆。可是我最厭惡的，便是那些人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
“在娘親離開之後，再孤單無助，也要一個人撐下去。我不想變得軟弱，也不想予取予求。”更不想，接觸到那些冰冷尖銳的目光，打着同情憐憫的旗號。
聞言，他冷峻的面孔似乎有些微妙的情緒轉變，眼神卻依舊深不可測。
“你可以不再過那種生活了。”
默默垂下眉眼，我輕聲說道。“那種生活也沒有置我于死地，我并不害怕。”
“不會了……”
他的神色驀地一柔，拉進與我的距離，以右臂輕輕擁住我的身體。被他的溫柔舉動所觸動，我面對的似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東方戾。
我所，不熟悉的東方戾。
我微怔了怔，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才會驅使着他，出手擁抱我。是單純的因為……同情嗎？
還是，只是覺得我很可憐？
“我開始有些後悔了……”耳邊，送來他低低的聲音。其中的情緒，我無法窺探。
什麽？他說他……在後悔？我并不是第一次投身他的懷抱，但是這種異樣的感覺，卻更加危險。
“也許，我不該将所有的報複，加注在你的身上。”
我沉默着，從未期待過，他會後悔，也未期望過，他會要我寬恕。
他嘴角的笑意，輕忽而平淡，聲音低沉，萦繞在我的耳邊。“這對你而言，不公平。”
他手臂下積蓄的力道，更大了，我的雙手在下一刻，觸碰到他的背後，指腹傳來的粘稠感，令我不禁恢複了清醒的意識，一把推開他的懷抱。
“殿下，你的傷口裂開來了。”走到他的背後，望着滲出的鮮血，我緊蹙眉頭，說道。
“不必管它！”他卻驀地盯着他的臉，語氣陰沉，對自己的傷，毫不在乎。只是他突如其來的怒意，我卻不知道出自何處。
“既然你放棄了逃走的機會，那麽之後，你也不能後悔了。”他話鋒一轉，語氣更為霸道深沉。他一把扣住我的肩頭，冷意橫生。“要記得，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是屬于我的！”
我的命是屬于他的，是他救了我，在他沒有狠下心殺了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注定無法背棄良心，離開。
他冷眼看着我的表情，半眯起危險的黑眸，說道。“我曾經說過，要給你一個名分，但是你拒絕了。既然如此，你這般冰雪聰明，知道進退，就不該像那些大臣之女一般，為了得到我賞賜的嫔妃名分而處心積慮。”
如若娘親還在世，她一定會反對我的決定。在一個男子身邊浪費自己的年華，算不上是真的快樂。更何況，我沒有想過，最終可以停留腳步的地方，會是那個深宮。名分兩個字，對于最平凡的女子而言，也許才是不可或缺的吧。
感受着我的沉默，他久久凝視着我，嘴角驀地閃過一絲複雜的笑意。“此刻你該不會說，沒有任何名分跟着我，會覺得委屈吧。”
他方才短暫的溫柔，更像是我的幻覺，似乎從來不曾發生過。他再度變成了冷淡的男子，吝啬多給我一絲希望。
“留你在我身邊，你永遠也不會提不該有的要求。慕容晚，你對我而言，想必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女人。”
安全嗎？是，只要不被逼到底限，我不會多說一個字。淡淡一笑，我擡起眉眼看他。“殿下，我不會貪心的。”
他望着我的笑意，臉色更加嚴峻。“不過不要妄想，我不再恨你，就會對你有特別的寵愛。”
“我清楚，我不會奢望任何不屬于我的東西，殿下可以放心。”淺淺一笑，我在他的深瞳之中，看到我自若的笑意。這樣也好，我不必對他有所防備，因為我們永遠也不會有交集，更不會有敵意。
他的口吻，仿佛是在說着一件交易，平淡而不以為意。“只要你答應不會逃離我的身邊，我可以給你足夠多的自由。你覺得怎麽樣？”
彎起嘴角的笑意，我的語氣聽不到一絲起伏。“殿下的意思，是随傳随到嗎？之後其餘的自由，都是屬于我的，是這樣嗎？”這樣，我就不必成為一個人的囚奴了嗎？
“自然，其中包括替我暖床。”他的眼神之中沒有任何一絲笑意，語氣陰冷。“但是，彼此都不必有感情的牽絆，這樣對你來說，是不是要好些？”
嘴角噙着一絲邪惡，語氣冷漠。“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必這個要求，不會令你覺得為難吧。”
是啊，至少他還會征求我的心，顧及我的感受，不是嗎？我該覺得慶幸嗎？
他眼中的笑意，慢慢浮現，卻令我覺得疏離，沒有一分溫度。“雖然沒有名分，但是其他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殿下很清楚，我什麽都不想要。”只要有些許的自由和自我，只要有不被牽絆的心，只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留在殿下的身邊，是我自己作出的選擇。”淡淡一笑，我平靜地望向洞外的世界，不會覺得他強人所難。我們之間說得如此清楚坦白，倒是辦好事。我想，這樣我們彼此都會覺得更加自在，而彼此不必總是太過尖銳。
他冷笑一聲，語氣變得不善。“是嗎？我還以為你度日如年，迫不及待想要擺脫我呢。”
“殿下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惡魔嗎？”轉過臉，我的聲音輕柔，卻言有所指。
察覺到他臉上微妙的變化，我收回了視線，淡淡說道。“我不會遷怒于任何人，包括殿下。逃離，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聲音愈發的冷沉，嚴肅十分。“記得你說過的話，慕容晚。”
“我并不健忘。如果我想要逃離，也不會等待這麽久。”我，早已忘記了對他的懼怕，把這種不該有的情緒，遺失在一年之前。經歷過生離死別之後的慕容晚，就不該那麽不堪一擊。
視線緊緊鎖在我的臉上，他的指腹緩緩撫上我的眉眼，動作暧昧而另有深意。“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相信你。”
強壓下心中的另種情緒，我輕聲說道。“因為我沒有任何的企圖，比起那些有意接近你的女人，我更加值得殿下信任。”
聞言，他的嘴角勾勒起一絲笑意，眼神漸漸變得深沉。
“慕容晚，你會是個忠誠的女人，一輩子對我忠誠。”他用力扣住我的手腕，像是要震碎我的骨頭一般霸道。“身體和內心，都只能屬于我一個人。”
“既然他的死令你的心受到了重創，那麽就慢慢養傷，忘了他，我會給你時間。”他用力扯開左臂染血的布料，黑眸愈發陰鸷。
“不過，往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在想他。”
暗暗握緊手中的扳指，卻像是帶着刺一般，刺的我微微的疼。我應該選擇對他忠誠，還是對自己的心誠實？
望着他不堪入目的傷口，心隐隐作痛，我驀地開了口。“殿下後悔了嗎？”
他眉頭微蹙，直視着我的雙眼，問道。“什麽？”
“為了來淩雲國找我，中了他的埋伏。不單賠了侍衛的性命，還令殿下你也受了傷。”
他淡淡一笑，視線依舊落在自己左臂的傷口之上，緩緩說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恩怨，即使沒有你，也遲早會發生的。”
遲疑了下，我繼續小心翼翼問下去。“殿下會追究下去嗎？”
“你是在擔心淩雲國當今的天子藍喬？”他冷眼看着我，語鋒淩厲。“他也許無法管理一個國家，武将出身的他，不懂權術，根本沒有治國平天下的能力。”
“也許，所以……”因為大哥沒有在皇室中生活，所以失去了這種能力，但是，我還是要為他求情。我知道，如果我什麽都不說，若是東方戾回宮之後，怕是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不單兩國關系僵持不下，根基不穩的大哥也會受到更多的質疑，這無疑是不利的。
他冷嗤一聲，語氣愈發冷淡。“他和我同樣是新帝上位，你卻想為他求我，不要繼續追究下去，不讓他的處境雪上加霜是嗎？”
眼底迎來一片驚痛，他說得不錯。“雖然身為天子，但是他受到了那個人的牽制，權利并不在他的手中。”
“若他無法壓制那個人，那麽注定要被取代。這，是無法改變的。”他的俊臉上消失了最後一絲笑意，面無表情地說下去。“如果他還想成為一個明君，就要看他如何解決這件事了。”
“若是往後雪麟國和淩雲國出戰，你會站在我這邊嗎？還是，依舊義無反顧地走向藍喬那一方？”
“或者，也會像今日一般，會替我跟你的好大哥藍喬求情呢？”他輕佻地挑起我的下颚，神色夾雜着陰沉和孟浪。
察覺到他異樣的情緒，我不禁低呼出聲。“你想出兵淩雲國？”
“聰明的女人，就不該窺探我的心思。”他的臉色驀地一沉，不禁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引來一陣刺痛，以示警告。
“還是，你根本不想回答這種假設，覺得這種情況不該在你的安排之中？”他的語氣更加尖銳淩厲，令人不敢直接應對。
“你心中考慮的人，永遠也沒有我是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作何回答。“大哥是我的親人……”
他的眼中有什麽神色轉瞬即逝，聲音更加陰沉。“那麽我呢？”
那麽，他呢？這個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的男人，剝奪了我身體的男人，不厭其煩将我鎖在他的身旁的男人，又是什麽身份？我該說，他只是君王而已嗎？
淡淡一笑，我卻再也無法作出多餘的回應。我無法繼續，自欺欺人。
他的神色冷凝，倚靠在岩壁，手邊的利劍躺在一旁，我無法看清他在想什麽。
“我們回去。”
微怔了怔，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按耐不住。“你的傷還未痊愈……”
“既然昨晚死不了，那麽我的命，比你想象中要堅硬。”
語氣變得強硬，我的聲音冷淡，沒有順從他的提議。“我不想冒險。”深宮之中那個女子琴幽容還在等待他回去吧，不能因為他的固執，而令她的希望破滅。我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沒事，所以不能魯莽。
他挑眉看我：“你是在挑戰我的耐心？”
我語氣平和。“是你在挑戰你的性命。”
雙方僵持不下，我面無表情，冷眼看着他，不再懼怕。
“你的傷很嚴重。”沉默了半響，我強壓下心中的不自在，加了一句話。
他嘴角的笑意似乎有些頹然，他的聲音很低。“所以，昨晚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我的傷？甚至，一向厭惡我的觸碰的你，居然主動溫暖我，是這樣嗎？”
我沒有想到，昨夜他居然在昏迷之中，還有所感覺。微怔了怔，我沒有回答他。
此刻，他正倚着岩壁，右手暗暗輕撫佩劍，冷冽的表情，教人不寒而栗、退避三舍。
“我該感謝你的仁慈嗎？”
這種輕鄙的語氣，才像之前的他，那麽，之前的溫柔都是假象而已吧。
他似乎在追憶之中想起了什麽，冷嗤了一聲。“之前的你，就算是吻，你也恨不得馬上擦去我留給你的一切痕跡，不是嗎？昨晚的你，到底是何來的勇氣？”
“殿下覺得我不該自作主張嗎？”
我默默望向他，神色一柔，嘴角的笑意平淡着，說道。
“你的改變，令我覺得意外。”他沉默了半響，最終丢下一句話。
兩個人之間，再度只剩下安靜，站在洞口，我伸出手，輕輕觸碰春日的陽光，嘴角不自覺揚起。
少了幾分敵意，心才覺得不那麽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