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很早,一如既往。
倚靠在床頭,視線緩緩落在他俊美的五官之上,飛揚的濃眉,閉着的雙眼,在睜開的時刻,卻令人覺得深沉不善,緊抿的薄唇,偶爾的笑意,也冷淡十分。
下一刻,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眼光,驀地睜開了雙眼。只是,那雙清澈的明眸裏沒有什麽情緒,清冷的像是秋日的一泓泉。
那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眸,凝視着我的視線,這一張臉,卻似曾相識。
我驀地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覺得自己方才和想法是不可思議,突然移開自己的視線,壓下心中的情緒,再度變得平靜,波瀾不驚。
“主子,馬車壞了,屬下在鎮上買了幾匹上好的馬……”
門外,傳來劈風的聲音。
“知道了。”東方戾坐起身來,徑自下了床,穿上淡青色的外禮袍,說道。
他驀地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子來,語氣冷淡。“如若這次老狐貍闖不過這關,慕容府的命運就只能是沒落,你起過吧。”
我默默垂下臉,刻意避開他的注視,輕輕點點頭,以作回應。如若這就是慕容府的命運,那麽便無法強求。
半晌之後。
走出客棧,坐上馬,沒有對坐在他的身後,沉默着上路。身邊陪伴的侍衛,依舊面無表情地不遠不近地跟随着。看來,這次東方戾低調出宮,而且行蹤倉促,怕是宮內的人,還不知道天子已經早已不在宮中了。
無論是出自什麽原因,願意大費周章,出來找我,帶我回去的人,我似乎都恨不起來。而對着自己矛盾的情緒,我卻越來越不安。
一路上,四周安靜的似乎有些異常。我們之間,沒有人開口。即使再颠簸,我的雙手也遲遲不願環上他的腰際。可笑的是,我并不恨他,卻不敢主動碰觸他。
下一刻,劈風的聲音傳入耳邊。“主子,前方就是儀門關了。”
淩雲國和雪麟國的界線,便是儀門關。望着眼前的越來越近的關口,我卻察覺到死寂,夾雜在微風之中,一陣陣撲面而來。
前方的草場之中,似乎有人影閃爍,我的心驀地一沉,還來不及開口,只見劈風與其他幾個侍衛交換了眼神,揮動手中的馬鞍,攔在我們的身前。
“主子,有埋伏,你先走。”
東方戾驀地勒住了馬兒的缰繩,我的身子重重撞上他的後背,頃刻之間,他卻沒有立即調轉馬頭,臉上沒有一絲慌張,似乎早已料到。
“他果然按耐不住了。”東方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落在前方,語氣陰沉。
若是無法沖破這個關卡,那麽,我們就只能被困于淩雲國了。我看得出來,不管是勢均力敵,還是力量懸殊,他都沒有逃避的打算。
不遠處的草叢之中,是一行掩面身穿盔甲的弓箭手,在晴朗的天氣之下,箭頭閃爍着幽幽的微光,令人心頭一冷。
在淩雲國境內,到底是誰才有這個膽量,設下埋伏,更何況,對方是雪麟國的天子?是那個人嗎?是他做的?
領頭的男子發號施令,流矢紛紛飛向我們的方向,東方戾一躍而起,拔起腰際的佩劍,擋住流矢的進攻。
這一刻,望着他颀長的背景,我卻對他開始有些改觀。明明是尊貴的天子,他卻沒有舍棄屬下而離開,更是與他們并肩作戰,這一點已經和平常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不同了。
“還不走?”他突地轉過身來,冷眼望着我,低吼出聲。
我微怔了怔,随即抓緊手中的缰繩,随即掉轉馬頭,進入一旁的叢林之中。
眼前迎來一片驚痛,有人倒下了,鮮血染上了我的雙眼,我緊緊握住雙手,心中只剩下忐忑。
手摸向腰際,緊握香囊,心在一刻之間被掏空。
香囊之中只剩下枯萎的薔薇花花瓣,而那個随身帶着的翠色扳指,卻不知道遺落在何處了。
“這是,我送給你的。”
“好美……”
“這也是我給你的信物。”
……
手中的香囊從手中滑落,我像是在一刻間失了魂魄一般,手腳冰冷,走出樹木,視線落在四周的地面之上,搜尋着它的下落。
融入厮殺聲之中,望向不遠處躺在沙土,微微閃爍着光華的那一枚扳指,我似乎才恢複了一些意識,木然地走向前。它,只是在咫尺的距離。
我慢慢俯下身子,緊握住扳指的那一刻,微涼的觸覺,将我從身邊喧嚣帶離出來。淡淡一笑,還好我沒有失去它。
“該死!”
眼前閃過一個身影,我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他。他飛身撲過去,把我護在身後,之後,重重壓倒在我身上。這一切都來得太快,我收起恍惚的心智,視線久久鎖在他的身上。
他用手為我擋住了那一箭,讓那根原本射向我背心的箭直挺挺地穿透他的手臂。那箭頭插得很深,深得我都不忍再看了。
“快帶殿下離開!”劈風将手中的劍猛地刺入對方的身體,轉過臉來,語氣強烈而不容遲疑。
我點點頭,恢複了清晰,扶起他的身子,帶他走向樹林。
“我沒事。”他緊鎖眉頭,吐出三個字,右手緊緊壓住傷口,無奈手臂上的鮮血透出指間,汩汩而出。心中淌過一種異樣的情緒,令我覺得有些窒息。
“謝謝你。”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我為自己的魯莽而深深自責,從未想過自己是他的拖累,但是卻還是連累了他。
感受得到他熾熱的眼神,緊緊鎖在我的身上,卻遲遲沒有任何的回應。我低垂下眉眼,默默伸出手,移開他滿是鮮血的右手,我只能瞪大雙眼,小心謹慎地以最快的速度将箭頭拔出,希望能減輕他肉體上的疼痛。
撕裂自己的外袍,我簡單地替他處理血跡,紮緊傷口。理智告訴我,他是一國之君,不能在這場埋伏之中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畢竟,這不是雪麟國,也沒有大批将士守護,寡不敵衆。
驀地想起了什麽,我平靜地說道。“殿下,北關也有一條山路,可以通往雪麟國。不知,我們北關吧。”眼下的情勢,沒有必要以卵擊石,也沒有任何的勝算。
他半眯起黑眸,眼中似乎有更多複雜的情況作祟。“北關?”
“對,北關。”
一躍上馬,我左手持起缰繩,望着他臉上的冷沉,我頓了頓,向他伸出右手,默默凝視着他,等待他的回應。
“殿下,快來不及了。”我蹙起眉頭,耳邊不斷傳來厮殺聲,望向他,吐出這一句。
沒有任何考慮,他立即飛身上馬,我揮動手中的馬鞭,策馬往北關方向疾奔而去。
如若那批人想要趕盡殺絕,必定會随即趕到北關,我們的時間并不太多。
我一步也不敢停歇,直到趕出了北關,才注意到身後早已臉色蒼白的他。手臂上的鮮血早已幹涸,為何他看起來卻像是受了重傷?
前方是一段難行的山路,天色也更暗了,我一個人似乎也撐不了太長時間了。我跳下馬,找到了一個隐蔽的山洞,眼看着他下馬的那一刻,身體有些搖晃。
“殿下,你還好吧。”走入山洞,我眼看着他倚靠在一旁,閉上雙眼,一言不發,心中更加不安起來。
雙手輕輕撫上他的手,卻再無一分暖意,只碰觸到濃濃的寒意。
我暗暗咬住下唇,堆砌一些柴火,在他身旁不遠處生了火,等待了許久,卻遲遲沒有見到他的臉色有些許的好轉。
他和身子緩緩倒向一旁,我才看清楚他的背後的一小灘血跡,眼底迎來一片驚痛。雙手不禁有些許的顫抖,怎麽也沒有想到,當我小心翼翼、盡力不吵醒他,替他脫下外袍時,竟發現他背後插着一支箭頭,望着變成黑色的血幹涸地凝結在傷口上,我再也忍不住低聲驚呼。
那麽,是在救我之前,他就受了傷?他卻暗中折斷了箭,不想讓任何人發現,一直撐到此刻嗎?
眼眸蒙上一抹輕霧,但是我知道,眼前要做的事,便是拔出這個箭頭。但是我更怕自己非但救不了他,還會害了他。
不過,我不能猶豫太久。
坐向他的身邊,在替他褪下時衣的時候,他卻醒來了。聲音低啞而沉重,黑眸之中更多的是疲憊的顏色。“你在做什麽?”
“我不想看到你死。”說完這一句話,我咬緊牙關,狠心地移開視線,緊緊握住這個箭頭,當箭頭離開他體內的那一剎那,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眉頭一皺。
我手中的箭頭輕聲滑落下去,我默默看着鮮紅的血突地噴灑而出。自然知道血肉分離的苦痛,心仿佛受到了觸動,眼眶變得濡濕,眼睛暗暗滴落臉頰。
“這輩子第一次有人為我而哭泣。”他眉宇之間的褶皺慢慢舒展開來,淡淡望向我,神色變得複雜。
“我沒有……”別過臉,我繼續否認着。我無法說服自己,是為他而流淚。只是此刻的場景太過觸目驚心,自己有些觸動而已。
想到這裏,随即站起身來,取回清水,替他清洗後背的黑血。只是鮮血似乎無法停止,不斷湧出他的傷口,我不知道自己的胸口為什麽會有一股窒悶而刺痛的感覺,心神激震而神情恍惚……
“這點小傷,還死不了。”他的語氣有些虛弱,緩緩說下去。“過段時間,它自然會停止。”
褪下殘破的外衣,纏上他的胸口,視線從他赤裸的上身移開,重新替他穿上裏衣,披上外袍,最終沉默不語。
我該謝謝他的,謝他救了我。
替他披上外衣的那一刻,視線不經意地落在他右臂之上的一個細小的疤痕,我不禁微怔了怔,壓下像是要席卷而來的回憶,最終,歸于平靜。
仔細地審視着他左臂之上的傷口,久懸的心遲遲沒有落地,我久久凝視着他的臉,再度重複了兩個字。“謝謝。”
只可惜,他早已陷入了昏迷,也許聽不到我的感謝了。
山洞外突然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窺探到不遠處閃動着幾個人影,我的心驀地一驚,回轉身吹熄了地上的火焰。輕輕扯過一旁幹枯的藤蔓,擋在山洞口之前,不再繼續發出半點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遠,我才終于放下了心,坐在他的身旁,心驀地一驚,才發現他的呼吸變得得粗重起來。
“殿下……”壓低聲音,我側過臉,喚道,他依舊沒有任何的回應,倚靠在我身上,身體之上只剩下冷意。
怔了怔,手也停頓了一下,胸臆裏驟起陣陣強烈的不安,下一刻,慢慢俯下身去,在黑暗中摸索到他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
如果他死了,我想我會愧疚一生。畢竟,替我擋了一箭的人,是他。
遲疑一下,雙手滑落,環上他的腰際,用身體替他擋住洞口處穿入的冷意。不确定那些人是否還會趕來,所以也不敢再度生火。
淡淡一笑,身體緊貼他的胸膛,融化他冰冷的身體。
既然是自己欠他的,那就不能不還。
……
“你……”
耳邊似乎有些動靜,一夜都不敢阖眼的我,直到天明才陷入沉睡不久,強忍住疲累的感覺,我緩緩睜開了雙眼,望向洞外的天色,包乘已經是清晨了。
“殿下,你醒了。”淡淡一笑,望向他的臉,我平靜地吐出這一句話。
“你守了我一夜?”他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聲音低啞。
默默垂下眉眼,我站起身來,移開洞口處的障礙,望着外面的明媚陽光,淡淡說道。“昨夜馬受到驚吓,逃離了,殿下不如休息幾日再回宮。”
“不遠處似乎有個村落,我去替殿下買點傷藥。”
他倚靠在岩壁,冷眼看着我,說道。“昨日你有機會離開的,但是你沒有。”
我擡起眉眼看着他,語氣平淡。“你也不必救我的,但是你沒有。”
頓了頓,我拉了拉自己稍顯淩亂的衣裳,淡淡說道。“更何況,殿下你也沒有舍棄屬下而離開。”
他的臉色冷凝,視線緩緩落落在我的臉上。“他們和你不一樣。他們誓死效忠,我自然也不能不顧他們的死活,必須與他們共進退,他們從大營中就開始跟着我,只是這一次卻喪了命。但是你很想要自由,不是嗎?放棄了方才大好的機會,也許再也不會有相同的契機了。
面對我的沉默不語,他驀地冷笑一聲,似乎覺得我的舉動可笑。”我過去這麽對你,你卻還要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若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受傷。”閃躲着他的視線,我壓低聲音,說道。
他嘴角緩緩浮現一抹笑意,充斥着嘲弄的意味。“所以,原因只是出于報恩嗎?”
“那麽他呢?為了那個人曾經送你的東西,連命都不要了?”他臉上的笑意驀地一斂,暗示着我曾經做過的瘋狂舉動。
眼神随之而陰鹜,他的眼中充滿不善。“他死了一年多了,你還對他念念不忘?”
緊抿雙唇,我驀地沉下臉來,情緒無法僞裝,雖然時間早已過去,但是談起子潺,我還是無法笑語盈盈。也許有一天我終究會放下這件事,但也許沒有這麽快。
“殿下你還是休息吧,我很快就回來。”
頭也不回,我走出山洞,他受了重傷,今日想必是無法趕回京城的。停留在河邊,洗淨手中的血跡,我邁上山路,一步步走向不遠處的村莊。賣去發間唯一的珠釵,換來傷藥和幹糧,才小心地走回洞口。
我半跪在他的面前,解開纏在傷口上的布料,以手指抹上白色的膏體,輕柔地塗上他令人不敢目睹的傷口。
低沉的嗓音裏蘊涵着不耐,他的神色愈發的冷淡。“夠了。”
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我不理會他的冷漠,繼續說道。“殿下,即使你讨厭我,也不必和自己過不去。”
他濃眉蹙起,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重複着這一個字眼。“讨厭?”
把起眼眸,望進了一雙陰沉的黑眸之中。“我并沒有要求殿下改變對我看法,這麽做也不是出于阿谀奉承,殿下不必太過固執。眼下的這些事,都是我該做的。”
“正如殿下所說,我是在報恩。”頓了頓,我淡淡一笑。“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沒有任何的不妥。”
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似乎心有不甘。“只是報恩?”
“如果殿下覺得不夠,自然可以提出更多的要求。”我嘴角緩緩浮現一抹笑意,聞言,他望着我的神色,眼神之中卻躍入更多的怒意。
“我要求的,你都可以給我駛到?什麽都可以嗎?”
“對,即使是我的命,殿下也可以拿走。”
他驀地緊握手邊的利劍,逼向我的脖頸,冷意暗暗襲入我的身體。
我不可能承認,留在他身邊還有除了報恩以外的原因。因為,不可能有。
默默閉上了雙眼,這一次,我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