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今日海棠開
長公主斜睨過去,“你休要在這添油加醋,我行事自有分寸!”
“殿下所謂的分寸,還有私軍的忠誠,都是拿錢買的。”允棠怫然道,“不知将殿下封地的玉礦充了公,或是将令婿革了職,殿下的分寸,還在不在?”
長公主牙齒龃龉,“你與你母親一樣可惡!”
“來人!将長公主拿下!”官家悲絕閉上雙眼。
“官家!”賢妃不甘心,喊道,“官家準備如何處置長公主?”
官家卻不語。
今天他已經沒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再失去一個女兒嗎?
可想想秉钰和秉铖,心又痛得無以複加。
“官家!長定殿走水了!”外面有人倉皇來報。
“什麽?”官家頓時慌了神,“快,領多餘人手,去救皇太孫!”
允棠不由得一陣恍惚,怎麽發了信號,還是走水了呢?
就在這混亂之際,長公主拔下頭上金簪,一把拉過允棠,将簪子抵在她的咽喉處。
“舜華!”皇後悲極氣噎,“你到底要幹什麽!”
長公主哂笑幾聲,“這回你們信了嗎?蕭秉铖他根本就不顧弘易死活,他是反賊,他死有餘辜!為什麽你們就不肯相信我呢?”
官家氣憤喝道:“那你呢?如今長定殿走水,你卻藉此挾持人質,你就顧念弘易的死活了嗎?”
長公主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手上暗暗用力,狂吼道:“是你們逼我的!”
允棠只覺得皮肉刺痛,随即便有溫熱的液體流下,她佯裝鎮定道:“長公主,你是逃不掉的。”
“你閉嘴!”耳邊傳來長公主的暴喝。
“你殺了我,你也出不了皇城,你還是放棄吧。”
長公主冷笑一聲,“我送你去見你母親,難道你不該感謝我麽?”
允棠掃向眼底那根金簪,到底刺進去多少,才會要了自己的命。
“蕭舜華!”一個清靈的男聲從殿外傳來。
長公主驚愕轉頭,竟是驸馬義國公,身邊還跟着兩個驚懼錯愕的女子。
“佳兒,婉兒…”長公主幾近崩潰,“你帶她們來做什麽!”
“母親!”年紀稍長些的濟寧郡主,瞬間流下淚來,“你在做什麽啊?你不要這樣,你快放手!”
“你快把她們帶走!”長公主瘋狂嘶吼,胡亂用力下,允棠吃痛,不得不再度高昂起頭。
義國公痛惜道:“舜華,你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是他們逼我的,都是他們逼我的!”
義國公苦口婆心,“你是公主,朝堂政事,本與你無關,無論誰是太子,誰當了官家,都是他們自己的命,你又何苦要強行…”
“那我的命又是什麽?”長公主硬生生打斷,痛苦道,“我讀百書,難道就是為了藏在府中,相夫教子麽?我不甘心!我若是男子,定比秉欽要強百倍,那是不是我就能當太子了?”
說完又轉向官家,逼問道:“是不是,父親?”
官家搖頭,“你執念太深,已經入了魔障了,快收手吧!”
“母親,我們回家好不好?”安寧郡主弱弱道。
長公主絕望搖頭,“我已經回不去了。”
說罷,轉頭對義國公道:“好好照顧她們。”
允棠聽出語調裏的決絕,脊背一涼,吞了吞口水,急道:“你難道要讓你的女兒們,看着你殺人麽?”
“怎麽?你怕了?”長公主冷笑,“有你陪我,黃泉路上我也不孤單了。”
說完,握着簪子的手微微揚起。
允棠看準時機,朝那手臂奮力一推,誰知長公主另一只手臂,正死死抓住她的衣衫,她逃脫不及,眼看金簪就要朝她刺過來!
長公主的動作卻頓住了。
允棠用力一掙,衣衫都被扯破,她也跌出去老遠,伏在地上轉頭,才發現,長公主的腰腹已被利劍穿透。
長公主愕然回頭,賢妃驚恐拔出短劍,慌亂地丢在地上。
“你——”
賢妃臉上也濺上幾滴血跡,慌亂搖頭,“我不能讓秉钰白死,我不能讓你就這麽逃了!”
長公主嘔了一口血,不甘道:“我殺了你——”
瑞王忙蹒跚上前,将賢妃護在身後,只聽撲通一聲,長公主栽倒在他們跟前。
“舜華!”皇後失聲。
“母親!”
官家看着血慢慢從長公主身下溢出,又扭頭看了看瑄王,這個垂暮老人,再也受不了,仰天長嘯,“啊——”
殿外隐約傳來殺伐聲,還有救火的呼號,殿內卻似死一般寂靜。
允棠仰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這場辛苦曲折的複仇之路,她終于是走到頭了。
周身再提不起一點氣力,什麽都懶得去想,她阖上眼,感受狂跳的心,逐漸趨于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來報。
“官家,長定殿的火撲滅了,可是——”
官家正倚坐在柱邊扶額,聞言皺眉,“怎麽吞吞吐吐的,可是什麽?”
“并未發現皇太孫殿下和蕭洗馬的蹤跡。”
璟王上前一步,“父親,我去看看吧。”
貴妃一把将兒子拉住,“現在外面私軍還未剿清,會不會有危險?”
“母親…”
蕭卿塵…
允棠一骨碌爬起來,從地上撿起短劍,沖了出去。
正如貴妃所說,這一路上并不太平,私軍被圍剿之下潰不成軍,死的死,逃的逃,各憑本事。途中遇到有提劍與侍衛激戰的,有落荒而逃的,一不留神還會絆到幾具屍體。
她也顧不了那麽多,以蕭卿塵的本事,怎麽可能放把火就被燒死呢?
他一定和皇太孫一起,藏在什麽地方。
一路小跑剛轉過一道門,一柄劍迎面刺來,吓得她忙側頭躲閃。
可對方不依不饒,又朝她面門橫削過來,她忙用短劍去擋,腳下急退數步,被凸起的磚石絆了個趔趄,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嘶——”
尾椎傳來的劇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一擡頭,更是頭皮一麻。
那是一名不知藏匿了多久的私軍,此時已經殺紅了眼,劍身血跡斑斑,見她摔倒在地上,更是面目猙獰,殺氣盡顯,提劍就要砍!
允棠被吓得呼吸一滞,攥緊短劍的手,微微發抖。
可還未等那人将劍完全提起,一枚羽箭淩空而至,精準命中眼窩,那人悶哼一聲,徑直向後仰倒去過。
溫熱粘稠的血,濺了她滿臉,她怔在當場。
這一幕,與白露死時的場景,如出一轍。
蕭卿塵提弓匆匆跑過來,将她扶坐起來,急問道:“你沒事吧?”
允棠驚魂未定,扔掉短劍,一把攬住他的脖頸,大哭起來。
“你怎麽在這?這裏很危險。”
允棠哭道:“我來找你,他們說你和皇太孫殿下都不見了!”
蕭卿塵笑,“明知道他們要放火,難道還在殿裏等着被燒不成?”
說罷,将她扶起身,用手簡單抹了抹她臉上的血跡,“走,我先送你回廣德殿。”
這場盛大的鬧劇收場之時,天已經黑透了。
殿前司舉着火把清點傷亡人數,內侍們将各處屍體,都收羅到廣德殿前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屍橫滿地,觸目驚心,濃重的血腥味揮之不去,令人作嘔。
沈聿風和蕭卿塵正在跟官家禀報情況。
皇後拉着皇太孫說話,太子坐在臺階上,看着兩具蒙了白布的屍體發呆,賢妃依偎在瑞王懷裏,哭腫了眼睛。
翌日,沈聿風拿着官家手谕,聯合刑部尚書方荀,宰相富筝和樞密使窦談友,一同論罪。
瑄王謀逆一案,主謀蕭秉铖身死,其子女貶為庶人,逐出汴京,經查實,淑妃不知情,但教子無方,降為梁婕妤。
侍衛司指揮使田赉,賜了淩遲,皇甫丘和一衆幕僚,枭首,以上逆賊皆連坐,族中十六歲以上者斬,不足十六歲者,沒入賤籍。
長公主因涉及多起親王、郡主謀殺案,其罪本當誅,賢妃為子報仇心切,情有可原,降為原嫔,停奉一年,以觀後效。
義國公常年住在道觀,兩個女兒又都已經出嫁,故不牽扯其中。
各官宦家中,不得招募私軍,違令者,斬。
瑾王和楚家姐妹的案子還歷歷在目,這才過去沒幾日,又出了這麽大的事。
此判決一出,文武百官乃至平頭百姓,無不怆然。
此事之後,官家一病不起。
太醫院數位德高望重的太醫,輪番診了脈,出來皆嘆氣搖頭,跪呼“老臣無能”。
皇後知道,官家這是真的傷了心。
與蕭卿塵一起探過病之後,允棠終于來到母親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知道她定有許多話要說,蕭卿塵拈香拜過之後,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母親…”
“我應當這樣喚您,畢竟這具軀殼是您給的。”允棠笑笑,“只是,您若在天有靈,也當知道,這副身體裏的我,并不是您的女兒。”
“我不知令嫒會不會做得更好,我只知我已經盡力而為,結果,我也認為是好的。為您洗刷了十幾年的冤名,讓行惡者都得到了相應的懲罰。”
“代價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曾有人問我,若是知道為您昭雪會牽扯頗多,甚至傷人性命,我會不會罷手,如今我想要如此回答。”
“我不會罷手,但我也許會選擇換另外一種方式,另外一種,傷害更可控的方式。”
“今日之後,我想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不再為身世所擾,想愛便愛,無所顧忌,肆意翺翔于天地間,我會過得很好,希望您也能獲得安寧。”
沒有一絲風,堂外的海棠卻輕輕搖曳起來,蕭卿塵驚詫望過去,宛若笑靥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