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穆清睜大眼睛盯着身前的人,想要問清楚他到底是誰,只是她依舊發不出聲音,遂眼睛瞪得越發大,額際的冷汗将貼在臉上的東西與皮膚完全黏在了一起,越是出汗,臉上針刺般的感覺越明顯,死死咬緊牙關忍着到口的神吟,可是臉上的刺痛仿佛已經要到骨頭裏了,即便她想要忍住,她怎麽能忍得住,她疼,她快疼死了,于是心裏要忍着,眼淚卻是撲簌簌要掉出來。
“忍着。”從一開始轉醒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時辰了,這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這時候乍聞他開口,穆清卻是顧不得繼續問下去了,她太疼了,臉上所有的肌膚都像是要被絞爛了,手也像是要被絞爛了。
“我叫野夫,是蕭大人……囑我将你從宮裏帶出來。”野夫眼看靜妃要将臉上的藥皮用眼淚沖下去,不得已開口。他是蕭铎從涼州雪地裏撿來的,名字也是蕭铎起的,天地四野一丈夫,這是蕭铎當時起名時候跟他說的,于是他就叫野夫,無姓無家,跟着蕭铎回了蕭家。
被撿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六歲了,足以到了記事的年齡,因而直到現在他也能想起蕭铎說起自己家裏也有幾個孩子時候臉上的表情,像個父親的樣子,于是他跟着蕭铎回了中原,到了蕭家。
三年前,蕭铎召他回來,于是他就回來了,蕭铎說讓他進宮去長春宮,于是他就去了,三年裏他每回進宮,必然能看見她。
剛進宮就被封為妃位的人坐在長春宮裏端莊娴靜的像個夜裏獨自開放的玉蘭花兒,偶爾看見她冰涼的臉色,卻是轉瞬即逝。每每看見蕭铎的時候總就忍不住眼圈發紅,卻也只是眼圈發紅,眼圈紅了就只低頭,等蕭铎臨走時候就忍不住跟着也往出走,走幾步不能走了就悵然的盯着蕭铎的背影良久,再回頭的時候就已經是端莊的靜妃了,挺着脊背往她自己寝宮走,受着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們的叩禮。
三年裏,他看着她在後宮裏挺着脊背走了三年。
當蕭大人從野夫嘴裏說出來的時候穆清被疼懵的腦袋裏瞬間有了些清明,張開淚眼模糊的眼睛,看眼前神色淡漠的男人,眼睛裏全是倉皇。
即便醒來時間不久,可是她從進客棧時張貼的皇榜裏知道現在已經是始元年了,再不是鹹平年 ,這也就意味着皇子争奪中五皇子上去了。
看吧,這世上真是沒有他幹不成的事兒罷,肆意妄為無綱無紀終于還是成事兒了,可是她爹呢,蕭家呢?
“……”努力張嘴,伸長了脖子終于從喉嚨裏滾出了一點呼嚕嘶吼聲,蕭家呢?
穆清先前被疼的眼淚直流,身上還穿了下葬時候的宮服,明黃金鳳,銀絲纏繞,極盡華美妍麗,盡管現在汗一道土一道,可是依稀能看見之前華服之光彩,興許還有個貴重極了的頭辇,只這會兒她是散亂着頭發,臉煞白,噙了眼淚的大眼黑亮黑亮,帶着慌亂和希冀直盯着野夫,像是從天上被打下來的凰鳥,張慌驚恐。
她想問,蕭家呢?五皇子當上皇帝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蕭家呢?
“男丁充軍,女眷流放,永世不得踏入中原半步。中宮求情,蕭大人昨日攜夫人已前往流鬼島。”野夫站的直直的一字一句将這話說完,他知道她要問什麽。
“轟隆”一聲,有東西塌了,從最高的地方往最低的地方裂了個口子,然後毫無預兆整塊轟然倒下,揚起了萬千塵土,眯的人眼疼心裂。
“嘶……啊”穆清張大嘴,只覺得要喘不上氣來,耳朵裏全是驚天動地的爆裂聲。
“不要動。”野夫奪下穆清手裏撕扯的大氅,一手掌着她後腦勺一手攥緊她兩手,轉頭看着桌角,任憑手裏有東西一點點滲出來,他知道那是靜妃方才無意識撕扯大氅用力過猛将指甲劈裂了。
伸長脖子,仰頭張嘴,穆清張着眼睛,只覺得五內被扯得生疼,她的身體大概是要裂開了罷。
“放開我……我求你放開我……”她是想這樣說的,可是發出來的卻是音不成音,調不成調,只餘嘶吼,聲低的嘶吼,那是從她內裏最深處發出來的罷。
她沒家了,往後真是要成為這世上的孤兒了。
野夫兩手禁锢着穆清,他是轉頭看着別處的,他不敢将目光放在身邊的靜妃身上,只是将兩支胳膊的肌肉繃緊,他怕他一松力身邊的人身上其它處再流出血。
“他怎麽能這麽狠……這麽狠……你放開我……放開我……”兩腿使不上力,身體動彈不得,穆清勉力轉頭,卻是只能看見身邊自稱是蕭家人的陌生人後腦勺隔了一點距離對着她,哪怕她将嗓子要說爛了,他還是沒能将她放開。
如此就恨極,恨太子,恨皇帝,恨這會抓着她的人,還恨這天下,仿佛一瞬間這世上的所有都是同她作對的,都是要搶走她所有的。
“蕭大人讓你好好活着,蕭家就剩下你了。”野夫有些漠然的說。
“我要怎麽活……要怎麽活……剩我一個我要怎麽活……”穆清嘶吼的喉嚨裏都要出血,可是誰也聽不到她說的,只是弓起後背将身體裏的水分要流幹。
普天之大,熙熙攘攘的有多少人活着,怎麽別人就活的那麽輕而易舉,她卻要難成這樣。
“嘔……”終是傷心難過極了,張嘴欲嘔,嘔出一口紅。
野夫終于回頭看穆清一眼,然後漠然碎成千片萬片,瞬時間他的眼睛也驚出了一片紅,再是看不得昔日端莊的挺直脊背受衆人叩首的人歪在這裏嘔血,擡手一個手刀。
接住軟下來的身體,野夫垂眼,穆清合上的眼睛裏方才流出的眼淚也還是往下流,沾在嘴邊的紅還刺眼的人要目眦俱裂,秀挺的鼻端仿佛也是沒了溫度,只兩只眉頭蹙在一起,猶自是個傷心欲絕痛到心裏去的樣子。
深深的嘆口氣,擡起手,在空中半天,還是抹去了穆清嘴邊的紅,伸長胳膊将人抱起來放到床上,然後重新洗手,給穆清洗臉洗手,然後将床底下的包裹重新打開,給昏迷的人臉上手上脖頸上貼上棕色的藥皮,看貼上之後昏迷的人呓語不安,知道若是人醒着,該是又要疼的要哭了,興許現在是不會因為這點疼哭了罷,她有了更傷心的事。
這是東城臨街的一個酒樓二層,推開窗就是大街,現在街上還人來人往的,野夫知道不多會兒這裏該是要雞犬不寧了。
新皇登基,今天是新皇祭祖祭天日,現在街上一片太平,該是祭祀還未結束,倘若新皇發現放在昭陽殿的屍體不見了,天下怕是又要大亂。
他是領了一個站着的人走的,皇帝找的是個躺着的人,興許片刻還是能瞞過去,趕在城門下鑰之前出城便是。
果然,午時剛過,街上兵士喝止聲響起,野夫看着時間将穆清喚醒,不及解釋,房間門從外面被打開。
野夫不動聲色吸口氣,進來的竟是宮裏近衛。
“唔……”适時穆清出聲兒,吱吱呀呀張皇失措跟野夫說話,野夫側身一邊招呼進來的近衛一邊扶起躺着的人。
躺着的人臉色發棕還是驚慌失措,和屋裏的男人和在一起就像是異族的兩口子,那女人還是個膽小的不敢看人的啞巴。
“奉命找人,多有得罪。”近衛們不若大營裏的兵士,都是世家子弟也是講禮數的,看這屋裏沒有自己要找的人,拱了手就要出去。
野夫木木讷讷将人送到門口關門進來,搶了兩步走到床跟前,情急之下擡手捂上穆清眼睛“臉上有藥,不能掉眼淚。”
穆清醒來之後未及動作,就看見門裏進來的人,将臉往床裏伸伸一陣叽裏咕嚕,顯然也是知道宮裏人找的是她,有那麽一瞬是想要回宮裏的,可是也就是一個轉念,待房門關上又是一陣絕望,眼裏就已經帶了淚水,家沒了,人沒了,現在宮裏的近衛都追出來了,等眼前一黑鼻端一股幹澀的陌生氣息卻是瞬間清醒過來。
先皇死了,她也是先皇的妃子,亦或,不是,可總也經過人事。
“放開……”聲兒出來,勉強有音,野夫放開手,發現只露着眼睛的人眼裏帶了冷意和從上而下的冽,那是宮裏靜妃偶爾露出來的,于是不由自主收回手站好。
穆清已是清醒,沒有恩準,大白天從宮裏将一根針帶出來都是極難的,更何況這人帶了個人出來,不管是死是活,這麽大個東西能帶出來不知道多千難萬難,況且是父親着人領她出來的,她就算絕望到死,眼淚流幹辜負辦事的人,也辜負父親。
想到蕭铎,穆清已是眼淚不受控制,吸口氣繃住眼睛,雖不知接下來要怎麽辦,卻也是知道要振作精神。
“受皇子之争牽連,跟随太子衆臣,二品武官滿門抄斬,五品以上文官下獄充軍,太子親衛謀臣誅連十足,宮裏後妃盡數給先皇陪葬,太子一黨重臣元老……皆禮遇繼續在朝。”
穆清猛地擡頭,蕭家經歷三朝皆是皇恩浩蕩一族榮寵,蕭铎更是管至一品,更不肖說還有蕭貴妃以及先帝所賜聖旨,那聖旨保蕭家一代。
“重臣裏只有蕭家……經中宮請求,蕭大人免去充軍之罪,發配流鬼島……暫時性命無憂。”
流鬼島,極北苦寒之地,荒無人煙,晝長夜短,大片的凍土和荒漠,還有遙遠的路途,蕭铎已經年俞五十。
發配流鬼島,也就只是沒将人斬在眼前了罷了,遲早也是要死掉了。
為什麽,為什麽朝中重臣都被禮遇繼續為官,只有蕭家落了個這樣的下場,蕭家,蕭大人還是他的丈人啊,到底是為什麽?
縱使想破腦袋,穆清也想不出蕭家到底在哪裏惹了五皇子以至于最後竟是家破人亡發配流鬼,以她爹的為人,就算站太子隊,萬不能将五皇子惹惱成這樣。
也是,那人辦事常人哪裏能想透,也許他就只是看蕭家不順眼呢,無論如何,宮裏再是不能回去了,如果被找回去,他以何面目對她,大概也還是那樣個夜叉臉罷,可她以何面目對他,兩人之間隔了數百口人,生身血肉,她以何面目對他?
“蕭大人說,如果皇上駕崩了,後妃們大約是都要陪葬的,如果陪葬的人裏沒有靜妃,他讓我一定要将你帶出來,他不願你……為後世诟病……”
野夫欲言又止,穆清忍了半天的眼淚頓時奪眶,眼淚珠子掉在手背上有一股能将人灼傷的熱度,先皇寵妃又事新君,看來她在後宮的那點事兒連眼前這個陌生人都知道,難堪、修恥之極,受了最正統的教習長大,幹下的卻是這樣有違人倫的事情。
宮裏,終是再也不能踏進半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