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與此同時,數道光芒自缥缈島主殿空地上騰空躍起,朝東海南域而來。
狂風巨浪中,重昭一馬當先,他腰中別着一根晶瑩玉透的竹簡,薄唇緊抿,他眼中閃過方才得知的一切,眼中是藏不住的焦急。
阿爍,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
半柱香前,缥缈島主殿內,松風領着重昭爾昀二人來到殿後一處,那裏供奉着缥缈島歷任掌門的仙位,說是仙位,隕落後也不過一方竹子刻的竹簡罷了。
松風朝松鶴的仙位焚了三炷香,才緩緩轉過頭。
“二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是誰打傷了您?海上怎麽會這麽大動靜?那不出世的妖邪,究竟是什麽?”
爾昀再忍不住,連聲問出口。
松風沉默許久,終于開口:“今夜,有人闖進了我派在火冰島設下的禁制。”
“火冰島?那是什麽地方?”爾昀一愣,她在缥缈島生活了幾百年,還從未聽過有這樣一座島嶼。
重昭也道:“師叔,我怎麽從未聽說過此島,為何我派要在那裏立下禁制?”
松風輕嘆一口氣,看向重昭,“其實這火冰島你也去過,那道禁制是你師父三年前以命布下的。”
“爹布下的?”爾昀一愣。
“師父所布?您說的事三年前的那座荒島?”重昭更是疑惑,“師叔,那座荒島到底是什麽地方?當年師父究竟為何會重傷在那座島上?”
“其實那座島十年前并非荒島,而它的名字也不叫火冰島,這一切都要從十年前的一場天火說起。”松風的聲音有些悠遠,“東海位于仙界邊界,遠離紛争,海域上的洞天福地并不多。十年前,一道天火從天而降,落在那島上,島上大火燃燒,日夜不止。那島雖無人居住,卻有不少生靈,我與師兄自然要前去滅火。可那天火威力極大,別說上島了,我們兩人連百裏之內都無法靠近。”
重昭脫口而出:“當年師父已是上君,連他都無法靠近,那天火豈不是……”
“不錯,那天火中,至少蘊含着神的力量。”松風徐徐開口。
“既然事關神界,那天火又不止,為何不将此事禀告天宮?”重昭不解。
松風嘆了口氣,眼中露出一抹複雜,欲言又止,終還是道:“師兄一生風光霁月,守護東海,一生之中,唯這一次起了私心,卻反而害了他。”
重昭面色一變,看了看黑沉沉的殿外,心中不安。
“仙途漫漫,亦有時盡。昀兒,昭兒,我們仙人,雖能活個數千載,但也有壽數終時。若是能度過第三道天劫,便可踏入上君巅峰,有機會得窺神界;若是不能,便只能落個灰飛煙滅的結局。十年前,師兄算出他的第三道天劫即将在數年後降臨,可他的仙力已經百年不曾增長,他心中明白,要渡過這第三道天劫,幾乎是不可能之事。除非他能在天劫到來前得逢機遇,或是吃下一顆一品仙丹,強行将修為提升至上君巅峰……”
松風轉過頭,“缥缈島沒落已久,何來機遇,又何來的一品仙丹,可師兄若隕落,我缥缈島就更無立足之地,所以當時那場降在東海偏島的天火,是師兄和缥缈島唯一的機會。”
“什麽樣的機會?”
“既現神跡,豈無神品。那天火燃燒不止,又蘊着神力,師兄覺得那天火中,必有來自神界的力量或至少可以煉制出一品仙丹的天才地寶。于是我和師兄在那座島外布下了一道仙幕,用以隔絕天火的力量不被天宮所發現。”
松風聲音不大,重昭聽着卻是一沉。仙之力,豈能與神力相抗,師父重傷于那座島上,必是後來出了事。
“那後來呢?既是守島,爹為何會重傷難治?”爾昀急道,三年前松鶴什麽都不曾說便撒手人寰,她心中一直沉甸甸壓着父親驟然隕落的疑團。
“那天火力量比我們想象中更強大,竟數年不止,好在天火并未沖出那座島,缥缈島不可無人鎮守,于是我與師兄商議分別守在島外,直到天火熄滅。可一年又一年,天火不僅沒有熄滅,力量反而越來越強大,我心中的擔憂也更甚,若那天火沖出仙幕,只怕會禍及整個東海的生靈,于是我決定将此事禀告天宮和鳳皇……”
松風聲音一頓,重昭猜測道:“仙界中并未聽聞過此事,可見師父和師叔并未将此事上禀天宮,可是……師父不同意?”
松風點頭,“師兄苦等數年,眼見天劫将至,豈願空等一場。他與我爆發了争執,可師兄還是心系東海萬靈,他答應我,若是一個月內天火再不熄滅,就将此事上報天宮和鳳皇,之後我就回了缥缈島,直到一個月後我回到那座島……”松風轉過頭,看向重昭,“看到了熄滅的天火、重傷的師兄,還有你和白爍。”
重昭愕然,“可我和阿爍漂到那座島的時候,天火已經熄滅了,島上一片荒涼,只有師父昏迷在岸邊。”
“當初我也覺得奇怪,但師兄重傷,我來不及多想,便帶着你們回了缥缈島。幾日後,師兄醒來告訴我,我離開後不久,天火突然異動,幾欲沖出仙幕,師兄來不及上報天宮,為救東海生靈,散盡畢生仙力斬熄了天火。他本以為自己會悄無聲息死在島上,沒想到你們二人恰好漂流到那座島,悉心照顧,讓他多活了些時日,撐到了我來。”
“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師兄傷重難治,即使耗盡缥缈島的仙藥,也只能為他續命三個月。他臨死前收你為關門弟子,在火冰島設下禁制,将最後一點仙元傳給你後仙去。”
松風聲音唏噓,一聲嘆息。
殿內一時沉默,爾昀眼眶通紅,重昭感慨之餘,卻又心生疑惑。
“既然天火已經熄滅,為何師父還要在火冰島上設下禁制?”
“天火雖滅,可天火中神的力量卻沒有完全消失,它化為了一口泉眼,留下了那座島上。”松風緩緩開口,“師兄在那泉眼外布下禁制,上君以下的仙妖,都無法進入那泉眼四周。他隕落前叮囑我,金曜仙座向來執法嚴格,若他知我派因一己私欲差點危及東海萬靈,只怕缥缈一派自此會淪為仙界欺淩和放逐的對象,為了保護這一島的安寧和缥缈島千年的名聲,我見那天火已滅,殘存的神力亦被封印在泉眼中,便答應了師兄,從此将此事沉埋心中,對外也只說師兄是隕落于天劫之下。”
松風聲音一頓,看向兩人,“這件事本是島中絕密,我本欲打算将來将缥缈島交予你二人之手時,再将火冰島的禁制一并交托……可惜,我們當初為了一己之私,還是釀成了大禍。”
“師叔,火冰島上到底出了什麽事?今夜東海大亂是否與其有關?”重昭沉聲問。
松風點頭,“今夜我感應到有人闖入師兄當年布下的禁制中,本是前去阻止,可未成想當年那方被我們隐藏的泉眼,竟神氣全無,邪氣沖天,那泉眼本就藏着巨大的力量,也不知為何這數年來竟滋生了妖邪出來。若不是今夜有人誤闖,我前去查看,只怕待那妖邪真正出世,東海全境将覆。我用本門秘法從那妖邪手中逃回,本欲啓動驚天陣向天宮求救,可還是晚了一步,那妖邪毀了驚天陣,又在東海上築起水浪,隔絕了我們與外界的聯系,如今缥缈島就是一座孤島……”
重昭和爾昀聽得心驚肉跳,到此時已是面色蒼白,聽松風這話,整個東海豈不是全完了。
“二叔,那我們該怎麽辦?”
松風喘息一聲,看向身前,眼中孤注一擲,“為今,要救缥缈島,只有這一個方法了……”
松風口中吟誦仙訣,掌心一股仙力射向前方,仙力落在面前供桌上,百來根竹簡驟然騰空,竹簡上緩緩泛起雖淡卻醇正的仙力,松風額上沁出薄薄冷汗,一口鮮血朝前噴出,鮮血噴灑在竹簡上。
“師叔!”
“二叔!”
松風面色慘白,搖搖欲墜,重昭和爾昀急忙去扶。
“不要過來!”松風一聲怒喝,咬破指尖,以血揮于半空寫下仙咒,仙咒爆發一道白光,将蠢蠢欲動的衆竹簡攏住,光芒散去,一根手臂粗的竹簡懸于半空,此簡瑩玉中帶着血紅,蘊着渾厚霸道的仙力。
松風亦再支撐不住,朝地上倒去。
“師叔!”重昭急急将他扶住,松風微弱一揮手,玉簡朝他飛來,落入他掌心。
他臉上灰白一片,看着重昭和爾昀,緩緩開口:“這是我缥缈島歷代掌門仙逝後遺留的仙簡,我以仙元之力将其煉化,如今這根仙簡中蘊着上君巅峰之力,昭兒,你和昀兒領着島上精銳弟子和這根仙簡去火冰島,或許能憑借這根仙簡重啓你師父留下的禁制,将那妖邪再次封印在泉中。”
松風氣喘籲籲,忽然重重抓住爾昀的手,“若是無法封印,就算是我缥缈一脈盡亡于火冰島,也要毀了那方泉眼!答應我!”
看着松風赤紅的眼,爾昀心底重重一顫,滿臉惶然。縱她平日是天之驕女,此時突逢巨變,仙門生死存亡之際,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師叔,縱我等身死,也一定不會讓這邪祟出世害人!您放心!師姐,走!”重昭握住書簡,拉起爾昀,欲朝殿外而去,卻被松風喚住。
“等等!”兩人回頭,卻見松風神色有些奇怪,朝爾昀招了招手,“昀兒留下,我還有一句話要叮囑,昭兒,你先去召集同門。”
“是,師叔。”重昭知道這次怕是九死一生,心底記挂着白爍,急急點頭而去。
雷電聲打斷了重昭的回憶,數道仙芒越過波谲詭異的海域,直直朝南邊飛去,越是靠近南域,天空中雷電暴雨越是密集,而那股邪氣的力量,也越來越臨近。
重昭緊緊握住腰間的竹簡,想起方才在主殿裏發生的一切,面色冷沉無比。
爾昀跟在他身旁,望着他憂心忡忡的臉色,神色複雜,帶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警惕。
二叔,若一切如你懷疑的一般,那我面前這個人,究竟是誰?
半柱香前,重昭自殿內匆匆而出,爾昀被單獨留在主殿內,望着松風神色疑惑,“二叔,……?”
“昀兒,你過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松風朝爾昀招招手。
爾昀俯身在松風嘴邊,松風低語一句,爾昀陡然睜大眼,眼中難以置信,“二叔?!”
松風靜靜握住爾昀的手,雙目灼灼,“你記住,誰都不能信,昀兒,缥缈島的将來就交給你了!”
爾昀眼眶通紅,面色陰晴難定,終是重重一點頭,“二叔放心,昀兒絕不負二叔所托!”
松風颔首,神情疲憊至極。
爾昀起身,匆匆朝外而去,殿門再度合上,松風再堅持不住,重重吐出一口血,暈倒在蒲團上。
“師姐,我們到了!就在那兒!”
一聲輕喝聲響起,同時将重昭和爾昀的神思拉回。
重昭一揮手,衆弟子停在了那座安靜無比的島嶼外,衆人眺望着環繞在島四周的邪氣,神情凝重。
火冰島四周烏鴉環繞,島上一片朦胧,明明是晴天朗日,此處卻暗沉得宛如黑夜,重重邪氣将島嶼四周圍住,根本無法靠近,而那邪氣正緩緩朝四周海域擴散,凡邪氣所過之處,海域冰封,海中跳躍的生靈瞬間化為粉碎。
“布陣!攔住這些邪氣!”重昭眼見不妙,一聲令下,衆弟子手中祭出仙劍,數十道光芒化成一座更大的陣法,将蔓延的邪氣攏住。
那邪氣咆哮無比,不斷沖撞仙陣,一衆弟子面色微白,眼中驚駭。
“師弟,時間不多了!”爾昀神情凝重,“我們一定要在這些邪氣失控前封住泉眼,否則整個東海就全完了!”
重昭颔首,将書簡抛入半空,書簡射出一道仙力,落在環繞着火冰島的邪氣上。
“破!”重昭一聲大喝,重重邪氣終于破開一處。
“走!”重昭抓住契機,拉着爾昀沖向島中。
一道靈光閃過,兩人落在火冰島上。一旦踏上了島,反而風平浪靜,除了那安靜得令人詭異的窒息。
重昭取下腰上玉簡,指尖仙訣一動,那玉簡霎時指向島內一處,發出靈光,灼熱無比。
“在那!”重昭指向南面.,“竹簡能感應到邪氣的力量,那裏一定就是泉眼所在,師姐,走!”
“等等!”爾昀忽然攔住重昭,朝重昭伸出手,“師弟,把竹簡給我。”
重昭一愣,不解:“師姐……”
“重昭師弟,方才從主殿出來後,你可是去了藥園?”
爾昀緩緩開口,重昭腳步一頓,眉頭皺起。
半柱香前,重昭從主殿而出,他匆匆行到拐角處,掌心一動,一方竹笛出現在手中。
“阿爍!阿爍!”
竹笛毫無回應,重昭面色一變,再度催動竹笛,再次召喚,“阿爍?阿爍?!”
竹笛仍舊毫無動靜,重昭再按捺不住,身形一動,消失在拐角處。
重昭消失的瞬間,爾昀恰好從殿中走出,她眉心一動,跟上前去。
藥園中被狂風吹得滿是狼藉,靈光一閃,重昭落在藥園。
“阿爍!”
藥園中無人回應,連老龜都沒有聲音,重昭奔進草廬,瞧見廬中之景,腳步一滞。
只見房中亂七八糟散落着藥盒,白爍不見蹤影,老龜癱在地上,龜殼上正發出微弱的仙力。
它面前擺着一方水鏡,水中飄蕩着幾片小巧的龜殼。
“龜師父!”重昭急忙上前,将一股仙力注入老龜殼中,老龜蘇醒過來,眼神迷茫。
“阿爍呢?!”重昭急急問。
缥缈島發生這麽大的事,以白爍的性子,定會好好藏在藥園才是,竹笛找不到她,定是出了事。
老龜眼中漸漸清醒,見到重昭激動不已,“阿昭,小白出事了!”
“到底怎麽回事?”
“都怪我,哎!小白發現你受傷,想為你煉制一品丹藥,可這島上哪有什麽煉制一品丹藥的天材地寶,我怕她惹出亂子來,就騙她去了珊瑚海域,哪知這丫頭心思活絡得很,竟把我給灌暈了,方才島外異動,我擔心不過,就召她回來,哪知她根本不在珊瑚海域,我以卦測算方位,算出她在東海南域,只是剛測出她的方位,便有一股邪氣出現在水鏡中阻止我演算,還打傷了我!”
“小白在東南海域?!”重昭聲音一頓,忽然想起方才松風的話。
今夜有人闖入了松鶴在火冰島上布下的禁制!那個人是阿爍!
重昭臉色大變,握緊手中竹笛,兩人身後,草廬窗外,爾昀神色陰晴不定。
“我知道是她闖進了爹布下的禁制。”爾昀伸出手,神情嚴肅,“若是白爍已經落入那妖邪之手,用她來威脅你,你難免會心生遲疑,如今東海危在旦夕,我不希望你到時候因為一己之私,壞了大事。無論等會發生什麽,封印泉眼的人,必須是我。”
重昭握緊竹簡,神情猶疑。
爾昀更怒,“你還在遲疑什麽?就是那個禍害喚醒了那邪物!害得二叔受傷!如今更讓整個缥缈島危在旦夕。師弟,你要為了她,背棄整個師門嗎?!”
重昭掩在袖中的手握緊,臉色幾遍,皺眉沉沉開口:“師姐,師門于我,恩重于山,師父和掌門師叔更對我有再造之恩,重昭就算萬死,也難報師恩。現在妖邪作亂,禍亂的是整個東海,東海不存,護住一個人又有何用?重昭分得清輕重,師姐若是不相信我,這玉簡便交由師姐掌管。”
重昭将玉簡交到爾昀手中,爾昀掌心一重,見重昭神情陳懇,轉身欲走,微微遲疑,還是攔住了他,“等等!”
重昭回頭,凝視爾昀。
爾昀神情複雜,長吸一口氣,忽然問:“那我問你,若是白爍遇險,你當如何?”
重昭一愣,随即緩緩開口:“阿爍于我亦有相扶相持之恩,她若遇險,重昭亦當拼盡性命,護她周全。”
爾昀凝視重昭,松了口氣,“師弟,雖然我讨厭你這個回答,但是現在我很滿意,至少我可以選擇相信你。”
爾昀将竹簡從新遞還給重昭,“這根竹簡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如果你是妖邪所化,定不會如此簡單就将它交給我。”
重昭一愣,“妖邪所化?師姐,你到底在說什麽?”
爾昀神情凝重,“二叔說,我們缥缈島即使再沒落,那驚天陣亦是開島先祖所設,是以缥缈島整座島的靈氣為基,就算被毀,也不會毫無聲息,除非……”
重昭臉色微變,“除非什麽……?”
“除非是島內之人所毀。”爾昀緩緩開口,“可整個島上,知道如何開啓驚天陣的人,只有二叔,我、你,和這次帶來的十個流雲二代弟子。”爾昀望向島外那十道仙芒,“二叔告訴我,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
重昭神色微微一變,看向爾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