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渭城的李家，要辦喜事了。”
喜事？這一個字眼，卻不禁戳痛了他一向堅硬冰冷的心，手中的毛筆微微停頓，苦苦一笑，她終究還是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也對，既然自己給不了她更可靠的承諾，那就應該寬容一點，祝她幸福。
即使，一想到她會依偎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面對着微笑，自己居然還是覺得嫉妒，慢慢當當占據了自己的心。
“主子，不想去看看嗎？”沉默了很久，劈風揚起臉，低聲問了一句。
“沒什麽好看的。”東方戾語氣低沉，如今，木已成舟，不如竟情感永遠收在心中，撇開視線，刻意忽略心中的可色。
“屬下先行告退。”劈風低下頭，無聲離開。在轉過身的那一刻，眼神一暗，如果就算這樣，主子也不會前往渭城的話，那麽……看來他們兩人，只是無緣，活着，緣盡罷了。
深夜。
望向天際的圓月，被陰雲掩蓋，此刻東方戾的心情，一樣陰沉。
“皇上，你似乎有不少顧慮。”身後平穩毫無起伏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思緒和回憶。
“國師，雲游四方的日子，過膩了？怎麽想到，要回來見朕？”東方戾淡淡一笑，轉過身子，眼神深邃，深不可測。
“因為，無名最近你占蔔，算到皇上，遇到了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東方戾心驀地一沉，嘴角揚起一絲不冷不熱的笑意，緩緩吐出幾個字。“說說看。”
“為情所困，這是皇上的劫難。”無名的眼神之中，蒙着一層暗淡的光芒。
“劫難？國師似乎言過其實，誇大其詞了。”東方戾驀地笑意一斂，眼神冷淡。是眼看着琴幽容死去，還是親眼放開緊抓慕容晚的手，要更加痛苦一些？
“無名手中的遺旨，捆綁了皇上的心。”一襲灰袍的老人，佝偻着背，低着頭，令人無法窺探他此刻的表情。“所以，你決心要選擇一世孤獨的命運？”
“這是朕得到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黑眸緊絕，視線緊緊鎖在國師的身上，這個無名，自己偏偏看不到，他到底是否站在自己這邊，既不是最忠心不二的下屬，也不是正大光明的敵人。更像是……先帝遺留下來的一個心腹。
“朕本可以殺了你，這個秘密，相信一定會随你長埋地下。”眼中的笑意毫無溫度，東方戾冷嗤一聲，語氣不善。“但是朕不想這麽做。先帝這麽做，不過是要看看，朕是否可以成為一位可以舍棄自己感情的君王。”
“無名謝皇上不殺之恩。”這一句話，暗暗夾雜着平淡的笑意，無名低着頭，從寬大的衣袖之中，掏出一卷淡黃色的卷軸，走上前去，雙手奉上。
視線瞥向那所謂的“遺旨”，東方戾神色自若，語氣稍顯冷淡。“如今，朕做到了，國師，你似乎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朕。”即使痛苦，即使煎熬，他還是一味地承受着，因為，這是每一個帝王都需要經歷的，不是嗎？
“皇上，先皇沒有看錯，做出的選擇，也沒有錯。”無名微微一笑，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笑意，聲音蒼老沉澱。“所以，這遺旨，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東方戾臉色一變，俊眉緊蹙。“你說什麽？”
“先皇重病，曾經将無名召到身前，提過他心中的天子人選，一直都是你，四皇子殿下。”無名輕輕嘆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先皇對睿敏皇貴妃，始終都抱有歉意，但是這一生卻對柳宛心用情極深。知子莫若父，知道你一定會将滿腔仇恨轉移到柳宛心之女慕容晚身上，所以才将這個要求，寫進遺旨之中，為的是，盡最後一點力，保護慕容晚。”
“先帝蹭告訴無名，若是殿下真正放下了恨意，不再為難慕容晚的那一日，就不該用遺旨來束縛殿下了。”
“無名，你的意思是？”他半眯起黑眸，雖然有一度懷疑，但是最終卻選擇去相信，無名所說的一切。
無名眼神平靜，語氣依舊榮辱不驚。“正是殿下此刻所想的。”
“父皇早就猜到了？”難道，自己一直生活在誤解之中？為什麽，心中卻有一種希冀，窺探到一絲光芒，仿佛蠢蠢欲動？
無名的嘴角，噙着一絲平和的笑意，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不，這不是定數，而是在個人的結緣。如果殿下對慕容晚投注的，是另一種情緒，遺旨就沒有任何的意義了。先帝只是想慕容晚可以得到幸福，如果殿下願意，自然也可以。”他早就說過，她是天子的女人，不可能改變。只是，需要歷練的，是他們兩個彼此的感情，雖然看似不可能，但是早已情根深種。
“相信這，也是先帝一直期待的。”無名頓了頓，滿腹滄桑。“所以，殿下不必再記恨先帝，更應該清楚，帝王能做的，有時候甚至不比一個常人。”
是，也許吧，他和琴幽容，慕容晚的經歷，像極了父皇。琴幽容是當年的睿敏皇貴妃，而慕容晚，是當初的柳宛心，他自己，卻依舊在扮演先帝的角色。歉意和悔意，給了琴幽容，但是為數不多的感情，卻給了慕容晚。
這樣的自己，憑什麽再質疑，憑什麽去恨父皇？
沉默着，驀地轉過身，只望了遺旨一眼，便将手中的長劍一揮。“啪！”滴一聲，無名手中的霎時碎成偏偏，像殘雪一般在空中飛舞。
這樣，心，不再沉重。
這一刻，寂寞，宛如囚禁太久的困獸，沖破了牢籠，無人可擋。
渭城。
站在新房之中，望向眼前的女子，不自覺揚起嘴角的笑意。
朱絮兒，李大哥的新娘，二八年華，面如芙蓉，身姿窈窕。
“穆姑娘，聽說二弟和你，也就快辦喜事了，是這樣嗎？”她的一個無心之問，讓我不禁微微蹙眉。
我想我所确定的，是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更不能利用這個最懂我的男子。将就在一起生活，卻不會得到彼此想要的東西。“我們只是朋友。”
“是嗎？”她頓了頓緩緩搖搖頭，沖着銅鏡之中的我，淡淡一笑。“不像。”
望着她眉梢之間，呈現的喜色，我的嘴角緩緩逸出一句話，卻不清楚自己的情緒為何。“你……幸福嗎？”
“當然，幸福。”她彎了彎嘴角，轉頭看我，一字一句溫柔盡顯。“我不清楚，之後我還好遇到什麽，但是唯一堅信的似乎，未來的路，他會陪我一同走下去。所謂的同甘苦，共患難，不就是夫妻嗎？”
“穆姑娘，這一生可以找到兩情相悅的那個人，自然最好。”
微怔了怔，我淡淡問了一句。“若是找不到……”
朱絮兒噙着嘴角的笑意，眼中盈盈閃着光。“若是找不到，也沒有理由一定要孤獨一聲。尋覓一個懂你，信你，願意好好待你的男人，将自己餘下的人生，交給他。其實這，未免不是另外一種幸福。”
垂眸一笑，心中不無觸動，側過身子，望向窗外的晴朗天色，陰霾盡數被驅散。
她站起身來，轉過身來，凝視着我的雙眼，輕聲說道。“聽李平說，穆姑娘是京城人士。”
“是，怎麽了？”
聞言，她嘴角輕掀，吐出一句話。“渭城有個習俗，也許你并不知。若是在新娘出嫁之前，穿上新嫁娘的嫁衣，便會沾上出嫁的喜氣，也同樣會平安快樂。”
“我家中已無待嫁的姊妹了，所以，穆姑娘，試試好嗎？”
聽起來，的确是個不錯的傳說，至少讓人永遠不放棄心中的希望。我微微一笑，卻遲遲沒有任何的回應。
“也許，你并不信這些習俗傳說……”她遲疑着，沒有繼續說下去。
“時間不會來不及嗎？”李平的新娘心地善良，卻讓我不得不接受她的好意。畢竟，新婚之人，應該事事順心，而不該得到拒絕。
“離我出嫁，還有整整兩個時辰，我想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快樂。”她輕輕捧起桌上安放着的紅色嫁衣，放入我的手上。
“希望你也可以和我一樣。”
默默望向手中柔軟的嫁衣，我淺淺一笑，最終……點頭回應。
換上嫁衣，鮮紅色襯托着白皙肌膚，心，也變得溫暖起來。也許，至少這個習俗滿足了我最後一個心願，殘缺，也被彌補了吧。
望着銅鏡之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朱絮兒靠近我的身子，眉眼盡是笑意。“穆姑娘，你真心微笑的模樣，令人很愉悅。”
“謝謝你，絮兒。”我輕輕撫上她的手，嘴角不自覺上揚。渭城的簡單，便是再此刻盡顯。譬如，別人的幸福，也可以一起分享。
“之前，我足夠遲鈍，李平對我很好，我卻遲遲不知道其中原因。渾渾噩噩，得到他将近五年的體貼照顧，甚至，他從未想過要戳破。如今想來，命運就在自己的不遠處，只要你願意去追尋。”
“錯過一個人，怕是最大的痛苦。”我平靜地望着自己在銅鏡之中的模樣，輕聲說道。
但是，不得已要錯過，是不是就是注定？痛苦在所難免，也無法改變一切。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像是在一刻間，打破了這一份和諧和喜悅。
“是誰在屋外吵鬧？”她微微蹙眉，卻在打開門的那一刻，生生地望着一個不請自來的男人，闖入了房中。
我卻站在原地，依舊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受傷的溫度，一分分退卻。
他陰冷的眼神，久久停留在我的身上，在觸到一身嫁衣的時候，一身冷意橫生。他緊抿薄唇，大步向我走來，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将我帶離這個房間。“我有話要跟你說。”
是嗎？但是，我卻沒有開口拒絕的權利，一直都是這樣。我只能等待，等待這個男人，作出回應。
“穆姑娘！”絮兒急急追來，卻被劈風擋住，低聲說道。“姑娘，請放心，他們認識。”
認識？她從未看到如此冷漠霸道的男子，穆姑娘怎麽會認識這麽可怕的男人？何時認識的？絮兒還想繼續追上前去，卻再度被制止，只能悻悻回到屋中，等待良辰吉時的到來。
溪流彼岸。
“你真的下了決心？真的決定了，要嫁給他？”他的視線，緊緊鎖住我的身子，俊眉緊蹙。
即使知道他誤會了，但是我還記得，自己被他踐踏和無視的心。所以，我不能再度将自己的情緒，袒露在他的咽下，吞咽下心中的苦澀，我平靜地迎上他的雙眼，輕聲笑語。“相信，這和皇上并沒有任何的關系。難道天子還需要在白忙之中，抽空關心民女的婚事不成？”
“那好，恭喜你。”他沉默了很久，才吐出這寥寥無幾的字眼，卻刺的我心痛。
恭喜這一個字眼，像是悶雷，我的身子僵了僵，木然地轉過身。我還在期待更多的，是什麽？
不會了。
“晚兒……”
腳步，驀地停止了。這個名字之中浸透的溫柔，卻讓我不自覺地留下眼淚。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被迷惑了，但是，為什麽結局還是這樣？
“就算在心中，這麽喊你無數次，但是始終做不到……”他嘴角轉瞬即逝的笑意，有些許的苦澀，又是我的錯覺嗎？
下面的話，他不說，我也清楚。他一步步走向我的身子，臉上沒有一分笑意，卻亦沒有平日的冷漠嘲弄。
但是受過一次傷，還要重蹈覆轍嗎？溫柔，才是令我無法逃脫的陷阱。
擡起頭，眼眸晶亮。我的語氣平和，“民女受不起，皇上。”
“仇逸卓臨死的時候，他說，我的過去，你都知道了。”
我默默垂下眼眸，不知為何，這一刻，心中沉重萬分。
“如今，東方戾這樣的男子，得到的是你的感情，還是……”他驀地伸出手，緊緊握住我微涼的手，神色不無動容。“憐憫而已？”
他的過去，的确令我震驚，像是斑駁的回憶，令人覺得複雜而沉痛。但是，不會是出于同情，那，與感情不同。
“身為質子的那幾年，恨意，将我變成一個連自己也覺得陌生的人。但是，只有這樣，我才可以達到我的目的。”他頓了頓，不禁加大了力道，我的手被握住，微微的疼，卻也溫暖十分。“犧牲了自己，犧牲了別人，我卻依舊不覺得殘忍。”
“即使是一直都孤獨下去，我也不會要你的同情。同情對我來說，更是一種侮辱。我無法承受，自己連同過去，一并被否決。你說，願意陪我一起，共渡難關，在深宮生活，到底是因為什麽？”他的黑眸之中，盈盈閃着光，神色凝重。
“不是因為同情，清楚了你的那段過去，我只是更了解你的世界而已，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同情，犧牲自己的感情。”迎上他的雙眼，我隐隐察覺得到，他與那一夜，那麽不同，但是為何最終，卻還是選擇再相信一次？
“矛盾掙紮的人，不只是你，我也如此。我從未想過，令我心痛的人，會是你，但是，即使欺騙了所有人，我卻無法繼續欺騙自己。”眼前漸漸變得模糊，我噙着淚眼，柔聲說下去。“我……真的沒有辦法，并不是想要趁琴幽容離開的時候，乘虛而入，只是怕無人願意，陪你一同度過孤獨。”
“我曾經想過，即便自己再不好過，也一定要給你自由，放你離開。”他輕輕擁住我的身子，低沉的聲音之中，聽得出來沉重的情緒。“因為深宮，是你此生最厭惡的地方，我生怕囚禁了你的心。更不想，你受到同樣的傷害。”
他的懷抱如此緊窒，仿佛要将我揉進他的身子。“試圖想，即使想要得到，卻更不想永遠的失去。所以逼你走，不給自己任何的機會和餘地，也許會好些。”
聽着這些話，默默感受得到他的熱枕和真實，眼淚，無聲地滑落。心，還是會疼。
在這段情感之中，煎熬的人，有兩個。
“我們兩個人，都曾經選擇用謊言守護自己的心。懷疑，相信，反反複複，倒是這一次，我想會是最後一次了。”他溫暖的大掌，輕輕拂過我的長發，在我耳邊低語。“方才我說得，恭喜你，祝你幸福這一句，是假話。”
“我不願眼看着你，卻嫁給另外一個男人。也許是嫉妒，也許是別的，但是不想……”他頓了頓，從他微微顫抖的聲音之中我聽到那麽多的糾結和複雜。“我做不到。”
微微一笑，滾燙的眼淚，淌過我的嘴角，我明白，感動是真的。
這一次，是真的。
“你做不到，我也一樣。”即使是一個人生活，也做不到馬上奔入另一個男人的懷中，走入另一個男人的生命之中。
我，也做不到。
